南港文典
就在进站口旁边那棵大树底下，我看见他们了——两个小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印有“中国移动”字样的蓝色马甲，面前摆着张折叠桌，桌上堆着小风扇、充电宝、毛绒玩具。她们脸上挂着特别真诚的笑，看见我就招呼：“先生，中国移动做活动，扫码送礼品，不用换卡不用换号，支持一下我们实习生吧！”
说真的，我平时挺警惕这些的。但那天不知怎么了，可能是看她们年纪小，晒得脸蛋通红还在努力工作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刚毕业时的自己；也可能是那个小风扇正好能解眼前的酷暑——我的小风扇早上刚好没电了。
“就扫个码，点个关注就行，很简单的。”扎马尾的小姑娘拿起一个小风扇递给我，那是个鹅黄色的小风扇，看着挺精致。她帮我按开了开关，凉风吹在我脸上，特别舒服。
我犹豫了一下：“不会有什么后续费用吧？”
“绝对不会！”旁边短发的姑娘立刻接话，“就是帮我们完成个推广任务，关注一下公众号，您过几天取关都行。”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所有的警惕都被那阵凉风和她们的“真诚”化解了。我掏出手机，扫了她们提供的二维码。页面跳转到一个看起来很官方的公众号关注界面，我点了关注。接着，她们又让我帮忙“再简单操作几步”，说是“确认一下”。
现在我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过程——先是让我输入手机号，说“要收个验证码”；然后让我把验证码报给她们；接着又让我在页面上点了几个“同意”和“确认”。整个过程特别快，她们一直在旁边指导，语速很快，让你没时间细想。
“好了！谢谢您！”马尾辫姑娘开心地说，又把一个充电宝塞到我手里，“看您这么支持工作，再送您一个！”
我拿着小风扇和充电宝，心里还觉得挺值——直到走进候车室，坐下来冷静一想，才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要输入验证码？为什么要我点那些“同意”？
我赶紧打开微信，找到刚才关注的那个公众号，已经自动给我推送了好几条广告。我想取关，却发现这个号连取关的选项都藏得特别深。更可怕的是，就在我研究怎么取关的时候，手机开始收到各种短信——
先是某网贷平台的欢迎短信，接着是几个我从没听说过的购物APP发来的优惠券，然后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产品推荐……平均每分钟一条。
我的手开始发抖，后背发凉，比刚才在太阳底下还难受。我尝试着回复“TD”退订，根本没用。有些短信甚至明确写着“您已授权”“您已同意”。
那个下午，我在火车上坐立难安。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我却完全没心情看。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条新的骚扰短信，像一根根针扎在神经上。我一遍遍回想刚才扫码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确定——我把自己卖了，为了一个成本可能不到二十块钱的小风扇，和一个充电宝。
回到家后的日子更糟糕。骚扰短信从每天十几条慢慢减少，但从未彻底消失。更可怕的是两周后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准确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后说我在某平台有贷款逾期。
我说我从来没贷过款，对方冷笑一声：“可是您半个月前亲自授权的啊，我们有记录。”
那一刻，我浑身冰凉。
我花了整整一个周末的时间来处理这个烂摊子——打移动客服，被告知他们管不了第三方；报警，警察说金额太小立不了案；上网查解决办法，发现成千上万的人有过类似经历。最后我只能一个个打电话给那些发送骚扰短信的平台，要求注销账户。有些平台很配合，有些则百般推诿。
最让我难受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我不知道我的信息被卖到了多少地方，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那段时间，我接到陌生电话就紧张，看到短信提醒就心慌。妻子说我像变了个人，整天心神不宁。
现在，那个鹅黄色的小风扇还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没有扔掉它，而是把它留在那里，像个耻辱柱，时刻提醒我那个下午犯下的愚蠢错误。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会突然想起这件事，然后爬起来检查手机，看看有没有陌生的未接来电。
我现在养成了新的习惯——在外绝不再扫任何陌生的二维码；收到快递后一定会把面单撕碎；注册不重要的网站时会用临时手机号。但这些习惯的背后，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得不时刻警惕的世界里，而这份警惕，是用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事故换来的。
那两个小姑娘，不知道她们现在还在不在那个火车站。有时候我会想，她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和我一样刚出校门、为了生计奔波年轻人，还是明知故犯的同谋？我宁愿相信是前者，但无论是哪种，那个下午，在烈日下，我们都成了这个数据时代里最微不足道、又最典型的注脚——一个人轻易交出了自己的隐私，另两个人，或许为了几十块的提成，成了这条灰色产业链最前端的那双手。
而那条产业链的末端，连着我深夜无法挂断的骚扰电话，连着我对陌生号码的恐惧，连着我再也找不回来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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