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那是去年七月中旬，我被公司派到南方一个小城出差。夏天嘛，南方的天气又湿又热，像把人塞进了蒸笼里。忙完一天的事，从客户那儿出来，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太阳的余威还在，柏油路面踩上去软塌塌的。我浑身黏腻，口干舌燥，就想着买点水果解解渴。
拐过街角，看见一家水果店，支着个亮晃晃的灯箱。店门口堆着小山似的西瓜，翠绿皮儿，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一个看着五十多岁的大叔，皮肤黝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正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师傅，西瓜怎么卖？”我凑上前问。
“八毛一斤，包熟包甜！”大叔放下蒲扇，站起身，热情地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大西瓜，发出“嘭嘭”的、沉闷而饱满的响声，“听这声儿，多实在！沙瓤的，甜掉牙！”
我被那响声和“沙瓤”两个字打动了。北方的西瓜这时候也正当时，但总觉得南方的或许更水灵一些。“行，就这个吧，您给挑个好的。”
“好嘞！”大叔显得很高兴，弯腰在一堆西瓜里左敲敲、右拍拍，像个认真的鉴赏家。最后，他抱起一个，递到我面前，“这个，你看这纹路多清晰，瓜蒂还是青的，准没错！”
我其实不太会挑西瓜，往常在家都是家里人操办。看着大叔笃定的眼神，我毫不犹豫地付了钱。西瓜不小，足有十几斤重。大叔帮我装进一个红色的厚塑料袋里，我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心里那份满足感，仿佛已经尝到了那冰镇后的清甜。回到宾馆，我第一时间把西瓜放进洗手池，用冷水泡上。想着等洗完澡出来，美美地吃上几块，驱散这一天的疲惫和暑气。
差不多半小时后，我擦着头发走出来，迫不及待地捞出西瓜，擦干水分。放在桌上，拿起宾馆提供的那把不算锋利的水果刀。我深吸一口气，满怀期待地用力切下去。
“咔嚓”一声，声音不对。不是那种利落的、熟透的瓜应有的清脆，而是带着点生涩的、勉强的破裂声。我的心跟着往下一沉。
刀锋过处，瓜皮绽开，露出的瓤，是浅浅的粉白色，带着些生硬的质感。别说沙瓤了，连正常的红色都够不上，只有靠近中心的一小圈，泛着可怜巴巴的淡红。瓜子也是白嫩嫩的，软塌塌地嵌在瓜瓤里。一股生瓜特有的、青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不死心，想着也许只是这一块没长好。又连着切了好几刀，结果每一块都是一样的德行——粉白，生硬，看着就让人嘴里发酸。那个“嘭嘭”的响声，那个“沙瓤”的承诺，还有大叔那张看似憨厚的脸，瞬间在我脑海里翻滚起来。一种被欺骗的、夹杂着失望和恼怒的情绪，猛地顶到了嗓子眼。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满心欢喜地抱着个希望回来，结果却被一个西瓜给戏弄了。澡白洗了，那份期待带来的清凉感也瞬间蒸发，剩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我看着那摊开在桌上的、粉白刺眼的生瓜，扔了？实在可惜，十几块钱呢，虽然不是大数目，但那种浪费的感觉让人不舒服。吃？我拿起一小块，咬了一口，果然，味同嚼蜡，只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甜，更多的是生瓜的酸涩味，口感像在嚼一块浸了水的棉花。勉强咽下去，喉咙更干了。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这个陌生小城的夜景，灯火阑珊，却感觉与自己毫无关系。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包围了我。出差在外的种种不易——舟车劳顿、应对客户的谨慎、独在异乡的冷清——仿佛都被这个不熟的西瓜给引爆了。它不只是一个西瓜，它像是我那段时间所有不顺心的一个缩影，一个具象化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符号。
我想起小时候在家，夏天傍晚，父亲总会扛回一个滚圆的大西瓜，浸在井水里。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月光洒下来，父亲一刀下去，那清脆的“咔”声，伴随着瓜裂开的清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红彤彤的瓜瓤，黑色的瓜子，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那种甜，能一直甜到心里去。母亲总会把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块，挖给我吃。
可眼下呢？只有我一个人，对着一桌生瓜，在陌生的宾馆房间里，连个抱怨的人都没有。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了。说什么呢？说我在外地买了个生西瓜？这听起来太矫情，也太可笑了。可那份憋屈，却是真真切切的。
后来，我还是把那个西瓜处理了。勉强吃了几口中心稍红的部分，实在难以下咽，大部分都扔进了垃圾桶。看着红色的塑料袋系紧口，像收拾掉一个失败的证据，我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我又路过那家水果店。大叔还在，依旧热情地招揽着生意，拍打着他的西瓜，说着同样“包熟包甜”的话。我看到有新的顾客围上去，脸上带着和我昨天一样的期待。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我能说什么呢？揭穿他？他或许会抵赖，或许会给我换一个，但意义何在呢？那种被骗后索要回来的补偿，总感觉变了味儿。
我只是默默地走开了。那个不熟的西瓜，和那份在异乡傍晚滋生出的、无处安放的失落感，一起被我打包进了记忆里。
自那以后，我买西瓜变得格外谨慎。我会自己上手去挑，去听声音，去看纹路和瓜蒂。我也学会了，有时候，那些听起来最响亮的承诺，拍起来声音最动听的“果实”，内里可能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那个南方小城的傍晚，那个不熟的西瓜，它教会我的，不仅仅是如何挑选一个水果。它更像一个微小的、带着涩味的人生注脚，提醒着我，在那些独自奔波的日子里，要对自己的期待有所保留，要对看似美好的表象多一份审视。而那份渴望中的清甜与慰藉，有时候，真的可遇而不可求。那份滋味，至今想起来，嘴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生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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