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回来啦？今天工作累不累？”
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征兆早就出现了——她开始说胃不太舒服，吃不下太多东西。可每次我问起来，她总是轻描淡写：“没事，可能就是着凉了。”然后迅速转移话题，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或者告诉我阳台上的茉莉花开了。
有一天我提前下班，推开门看见她正从厨房端着水杯出来，走得很慢，另一只手轻轻按着腹部。看见我，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声音提高了八度：“今天怎么这么早？”
“你脸色不太好。”我皱着眉。
她却笑了，摆摆手：“刚睡醒，有点迷糊。晚上包饺子吃好不好？你最爱吃的韭菜馅。”
这就是她惯用的“伎俩”——用我爱吃的东西转移我的注意力。而这一招，对我总是有效。
真正让我起疑心的是那个周六早晨。我醒来发现她不在身边，走到客厅，看见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外面发呆。那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妈？”
她转过身，眼睛有些红肿，却笑着说：“这眼睛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揉了半天。”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来不是个爱哭的人。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真的没事。”她站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年纪大了，偶尔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很正常。你别瞎操心。”
她开始频繁地去“看朋友”，每次都说只是去坐坐。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去医院检查、拿药。她把病历和检查报告藏在衣柜最底层的旧衣服里，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
发现真相的那天，我本来是去找一件她说过要给我的毛衣。翻开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我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文件夹。打开来看，里面是胃镜检查报告、CT结果，还有医生的诊断建议。那些医学术语我不完全懂，但“占位性病变”“建议进一步检查”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
我坐在衣柜前的地板上，一张一张地翻看，手在发抖。最早的一张检查单，日期在三个月前。这三个月里，她照常给我做饭，在我加班时叮嘱我注意休息，在我抱怨工作太累时安慰我“慢慢来”。而我，竟然真的相信了她说的“没事”。
她回来后，看见我手里的文件夹，愣住了。我们沉默地对视了很久，客厅里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妈......”我的声音是哑的。
她走过来，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只是轻轻拿过我手里的报告，重新整理好：“没事的，医生说了，发现得早，能治。”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世上最让人心疼的谎言，就是“我没事”。这简单的三个字背后，藏着她多少独自承受的恐惧和疼痛，又包含着多少不想让我担心的爱。
后来她住院了，做了手术。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她依然在努力地“没事”。麻药过后疼得额头冒汗，却在我进病房时挤出笑容；化疗后吐得厉害，却总说“吐完就舒服多了”；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开玩笑说这下省了理发的钱。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她病房的灯还亮着。从门缝里看去，她正拿着我们家的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那一刻，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和留恋。可当我推门进去，她立刻合上相册，笑着说：“睡不着，看看照片。你看你小时候多胖。”
这就是我的母亲。就像天下许许多多的母亲一样，用“没事”筑起一道墙，想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外面，把晴天留给我。
如今，她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每次复查前，我还是能看出她的紧张，但她总会说：“没事，就是例行检查。”然后转移话题，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
前天傍晚，我们一起在小区里散步。走得很慢，她偶尔会停下来歇歇。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远处玩耍的孩子，轻轻地说：“其实生病的时候，最怕的不是疼，是怕你担心，怕成为你的负担。”
我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妈，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你是我最想守护的人。你的“没事”，是我听过最勇敢的谎言，也是最让我心疼的爱。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想回到最初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妈，别再说没事了。你的疼痛，你的恐惧，都可以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好吗？”
可惜时光不会倒流。我能做的，就是在今后的日子里，更加细心地观察她，更加耐心地陪伴她。当她再说“没事”的时候，我能看穿这份善意的伪装，给她一个不需要理由的拥抱。
因为我知道，这声“没事”里，藏着她全部的爱。而我的责任，就是让她知道，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可以成为她的依靠，可以分担她的重担。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一起面对，不再有“没事”这样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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