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轮到我时，我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熟练地在感应区刷了一下。票“咔哒”一声从出票口吐出来，我刚把它捏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和身份证一起收好，就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肘。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灰扑扑的夹克，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略显局促的笑容，手里也拿着一张身份证和一张车票。
“大兄弟，不好意思啊，”他声音不大，带着点口音，“能借你的票我看一眼不？我这刚取的票，咋感觉这打印的位置不太对呢？字儿有点模糊，我怕进站的时候刷不过去。”
他说得特别自然，眼神里那种寻求帮助的诚恳，让人很难拒绝。而且，他手里确实也捏着一张票，这打消了我大部分的疑虑。我想，可能就是看看打印效果吧，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需要搭把手的时候。
“行，你看吧。”我没多想，顺手就把那张还带着机器余温的车票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非常认真地凑到眼前，几乎是把票举到了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地看。他的手指捏得有点紧，指关节都泛白了。他一边看，还一边把他自己的那张票也拿过来，并排放在一起，嘴里嘟囔着：“你看你看，你这张就清楚，我这张就有点发虚……”
我当时心里还掠过一丝同情，觉得这老哥挺不容易的，取个票还遇到这种麻烦。我的目光顺着他比划的动作，在他那两张票之间游移了一两秒。
就在这个当口，取票机后面快步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孩，像是他的同伴，急匆匆地对他说：“爸，快点儿，车快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催促，让场面显得更真实，也更紧迫了。
男人被这么一催，好像也慌了神。他手忙脚乱地把两张票叠在一起，迅速塞回到我手里，嘴里连声道谢：“谢谢了啊大兄弟，看清楚了，没事了，谢谢谢谢！” 说完，他几乎是拉着那个女孩，转身就汇入了身后熙熙攘攘的人流，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整个过程，可能都不到一分钟。
我捏着被塞回来的车票和一直攥在手里的身份证，心里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那种感觉非常模糊。我低头看了一眼票，嗯，是我的车次，G1234，北京南到上海虹桥。时间也对。好像……没什么问题？我下意识地把身份证和车票往钱包里放，准备离开。
可就在我把票往钱包里插的那一瞬间，我的手指触摸到了票面。一种极其细微的差异感，像一根极小的刺，扎了一下我的神经。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就是感觉……这张票的质感，好像和我刚才捏在手里时，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它好像更软了一点？或者更涩了一点？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立刻把票完全抽出来，举到眼前，几乎是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票面上的每一个字。车次，G1234，没错。发车时间，14:30，没错。始发站和终点站，也没错。我的名字……等等！
我的名字！那个“伟”字的右下角，那个墨点，怎么没了？！
我们公司订票系统打出来的票，因为打印机老化的原因，我的名字里那个“伟”字，右下角总会有一个多余的、小小的墨点，像个小蝌蚪。为此我还跟同事开玩笑说过，这是我的防伪标志。可眼前这张票上，“伟”字干干净净，那个熟悉的墨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汗，“唰”地一下，就从我的后背冒了出来。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那个男人，他根本就不是要看我的票打印得清不清楚！他是在用我的票做参照，确认他手里那张伪造的、同样是G1234次的车票，在版面、字体上是否足以乱真！他那个“认真比对”的动作，是为了吸引和扰乱我的视线。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儿”，是为了制造混乱和催促离开。而最后，他把两张叠在一起的票塞还给我时，他抽走了我的真票，把他那张假票，留在了我的手里。
掉包计。一个设计得如此精妙，利用人的善意和疏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掉包计！
我像疯了一样，猛地抬头在人群中搜寻。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影子？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行色匆匆，他们就像两滴水，彻底融入了这片人海。
我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却重如千斤的假票。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感攫住了我。我不是心疼这张票钱，改签或者重买，经济损失是有限的。我愤怒的是，我的善意，我对陌生人最基本的信任，就这么被利用了，被践踏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满腔热忱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子。
那种感觉，比丢了钱要难受一百倍。它像是在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扎了一刀，然后还告诉你，你看，你就是这么蠢。
我木然地走到服务台，语无伦次地向工作人员解释我的遭遇。他们见得多了，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同情。“先生，这种情况我们遇到过，您只能先去公安值班室报案，开具证明，然后去窗口重新买票了。”
报案，重新买票……我听着这些流程，脑子嗡嗡作响。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就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在公安值班室和售票窗口之间奔波。填表，叙述经过，看监控（可惜取票机那个角度是个死角），开证明，再排长队重新买票。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每一次向不同的人重复那个被骗的经过，都像是在已经裂开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坐在重新买票后的候车室里，我看着周围谈笑风生的旅客，感觉自己和他们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我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放那个片段，那个男人局促的笑容，他比划的动作，那个女孩急促的催促……每一个细节，此刻都清晰得刺眼。我恨他们的狡猾，更恨自己的大意。我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把票递出去了？我为什么在他比对的时候，没有多留一个心眼？我为什么在感觉不对劲的最初一刻，没有立刻喊住他？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和“早知道”呢？
后来，我坐上了去上海的列车。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我的心情却始终沉甸甸的。那张假票，被我攥在手心，捏得皱皱巴巴。我没有扔掉它，我把它放进了钱包的夹层里。
它成了一个印记，一个提醒。
它提醒我，这个世界并不总是阳光普照，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确实存在着利用人性弱点谋利的陷阱。它更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那种“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天真。
但你说，因为这一次的经历，我就从此变成一个冷漠的、对任何求助都袖手旁观的人了吗？我想，我也没有。
我只是，学会了如何更聪明、更安全地释放我的善意。如果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我可能会选择站在原地，大声地帮他呼喊车站的工作人员；或者，在提供帮助的同时，更加看管好自己的重要物品。
那张假票，偷走了一次顺利的行程，也刺痛了我毫无防备的信任。但它没有，也偷不走我内心深处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保有基本善意的那点念想。
我只是付出了代价，学会了如何给这份善意，穿上一件自我保护的铠甲。这或许就是成长吧，只是这堂课，上得有点突然，也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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