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那是个星期二晚上，他下班回家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门锁转动的声音特别轻，好像生怕吵醒什么似的。其实我根本就没睡，一直在沙发上等着。
“加班了。”他一边换鞋一边说，眼睛看着鞋柜，“最近项目紧，你懂的。”
我懂。我当然懂他公司那个项目的截止日期。但我更懂他说话时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搓着左手手背——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从我们恋爱时就是这样。而且，他身上有淡淡的火锅味，不是公司打印机和咖啡的味道。
“吃饭了吗？”我问。
“在公司叫了外卖。”他说，这次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我没再追问。那个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看电视，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但空气里飘着某种陌生的东西，像极细的玻璃渣，看不见，但你知道它在那里，一不小心就会划出血口子。
后来我才明白，那只是个开始。
第二次是关于一笔钱。他说要给父母买新空调，取了三千块。一周后我偶然遇见他妈妈，她说：“这孩子，非说要给我们装空调，这么热的天你们自己留着用多好。”我笑着点头，心里咯噔一下——空调根本没装。
再后来，谎言像野草一样疯长。关于和谁吃饭，关于为什么没接电话，关于工作上的小事。有些谎言毫无必要，就像为了一杯打翻的牛奶编造整个童话故事。
最让我难受的不是谎言本身，而是他越来越熟练的样子。
最初他说谎时，会摸鼻子，会结巴，会不敢看我的眼睛。后来这些痕迹都消失了。他开始能面不改色地说着完全虚构的事，甚至能圆滑地补充细节让故事更可信。有一次他跟我说加班到十点，实际上他朋友发来的聚会照片里，他举着酒杯笑得很开心——时间是晚上七点。当我问起时，他毫不犹豫地说：“照片是上周的，他存着现在才发。”
那一刻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好陌生。这个在我面前镇定自若地编织谎言的人，还是那个曾经因为我发现他偷偷给我准备生日惊喜而脸红到耳根的男孩吗？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舞蹈。他撒谎，我假装相信；我发现破绽，他圆谎；我指出矛盾，他生气说我“想太多”。循环往复，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探戈，每一步都踩在彼此的心上。
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在他又说了一个明显的谎言后，我平静地问：“你为什么总要骗我呢？哪怕是很小的事。”
他愣了几秒，然后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可信的人吗？”
那一招很聪明，把问题从“他为什么撒谎”变成了“我为什么不信任他”。我张了张嘴，突然觉得很累，累到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
晚上我独自在阳台发呆，想起我们刚在一起时，他因为迟到五分钟而气喘吁吁跑来找我，一连说了七八个“对不起”。那时他的诚实像阳光下的水晶，透明得让人心动。
现在呢？现在他撒谎已经成了习惯，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我，也从最初的震惊、伤心，变成了现在的麻木和怀疑。
最可怕的是，我发现我自己也开始变了。
我开始习惯性地查他的手机——虽然每次都觉得自己在背叛什么；我开始从他每一句话里寻找漏洞，像侦探分析证词；我甚至开始学着撒谎，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假装一切正常。
有一次，他跟我说周末要出差。我知道是假的，但我说：“好，路上小心。”然后那个周末，我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散场时看见一对情侣在吵架，女孩哭着说：“你又骗我！”男孩试图解释什么。我突然就哭了，在电影院大厅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为了他撒谎，是为了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用谎言搭建起脆弱的平衡。
回家后，他“出差”回来了，给我带了所谓的“当地特产”——实际上我在楼下的超市见过同样包装的礼盒。我接过来说“谢谢”，笑容无懈可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明白了一个可悲的事实：当一个人开始习惯对你撒谎，而你开始习惯他的谎言，这段关系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不是不爱了——我相信他还是爱我的，就像我还爱着他。只是爱情在谎言的浸泡下，慢慢变了质。我们依然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参加朋友聚会，但在所有这些看似亲密的时刻，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坐在我们中间——那就是谎言。
它不再大声喧哗，而是安静地待在那里，成为我们关系的一部分。我们默契地不去碰它，不去谈它，假装它不存在。
昨天，他又对我说了个小谎，关于为什么忘了买牛奶。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去书房后，我在厨房站了很久，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我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的话：撒谎就像白衣服上的墨点，一开始很小，你想遮住它，结果越弄越脏，最后整件衣服都不能要了。
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一件衣服吧。最初只是一个小墨点，现在却已经遍布污渍，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洁白。
也许某一天，我们会坐下来，好好谈谈所有这些谎言。也许不会。也许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其中一个再也无法忍受。或者更糟——直到我们都习惯了这种充满谎言的生活，认为这就是婚姻本来的样子。
但我知道，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还住着那个会因为迟到五分钟而拼命道歉的年轻人。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他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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