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我和小雅，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了。我们住同一个大院，上同一所小学、中学，连大学都在同一个城市。我知道她睡觉爱流口水，她知道我紧张时会抠手指。我们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用我妈的话说，比亲姐妹还亲。
那段时间，我工作特别不顺心，项目一个接一个地黄，整个人像一根绷得太久的皮筋，随时会“啪”一声断掉。生活也过得乱七八糟，家里囤的日用消耗品见了底都懒得补。那天晚上，我正对着电脑发呆，小雅打来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她，敷着一张惨白的面膜，像个女鬼。
“干嘛呢？”她瓮声瓮气地问。
“还能干嘛，发呆等死。”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啧，你这负能量快从屏幕里溢出来了。对了，你上次说牙膏没了，我给你买了，明天到。”
我心里一暖，嘴上却还是硬的：“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记得给我买无氟的，薄荷味别太冲。”
“知道啦，啰嗦鬼，您那点金贵习惯我还能不知道？”她翻了个白眼，面膜差点掉下来，“我跟你说，我新发现一特好用的面膜……”
我们就这样东拉西扯了半个多小时，挂断电话后，我心里那点焦躁，好像真的被冲淡了一些。这就是小雅，她不会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要振作”，她只会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把我的注意力从泥潭里拽出来一点。
两天后，快递到了。是个不大的纸盒子，拆开，里面躺着一管某常见品牌的牙膏，是我惯用的那种薄荷口味。我当时也没多想，顺手就拆了包装，挤了一点在牙刷上。
味道……有点不对。
不是变质的那种恶心味道，就是觉得那股薄荷的清凉感很弱，反而带着点说不清的、粉扑扑的陈味。刷出来的泡沫也显得有点稀薄，黏稠度不够。我皱了皱眉，心里嘀咕了一句：“这牌子是不是偷工减料了？”但想着是小雅买的，还是坚持刷完了牙。
之后连着好几天，每次刷牙都觉得不得劲。直到那个周六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拿着牙膏准备挤的时候，手一滑，牙膏掉进了洗手池。我捡起来，无意间瞥了一眼管尾。
那一串黑色的小字，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眼睛。
生产日期：前年10月。
有效期至：去年10月。
已经过期快半年了。
那一刻，我的感觉非常复杂。首先涌上来的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委屈。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她就给我买了一管过期牙膏？这算怎么回事？是压根没把我当回事，还是觉得我反正也察觉不出来？
我把那管牙膏重重地顿在洗手台上，胸口堵得厉害。我想立刻打电话质问她，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画面：小时候她帮我打跑抢我糖的坏小子；大学时我失恋，她逃课坐两个小时公交来陪我，一句话不说，只是抱着我；工作后每次我遇到坎，她总是第一个出现，带吃的，或者干脆把我拉出去疯玩一天……
这样的小雅，会故意给我买过期牙膏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那管牙膏，又仔细看了看。包装有点旧，边角有些细微的磨损，管身也有点软，不像新牙膏那样鼓胀硬挺。这不像是从超市货架上新拿下来的。我甚至想象出这样一个画面：小雅在某天临睡前，想起要给我买牙膏，懒得下楼，就在手机APP上匆忙下了一单。也许她图便宜，点了那个“临期特惠”的选项；又或者，她根本就没仔细看，直接从某个不靠谱的网店下了手。以她那大大咧咧、对生活细节毫不在意的性格，这太有可能了。
想到这里，我那点委屈和气愤，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的心疼。
我都能想象她当时的样子。她自己的工作也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加班。她肯定是在某个疲惫不堪的深夜，强打着精神，还记得我随口抱怨的一句“牙膏没了”。对她来说，完成“给闺蜜买牙膏”这个动作，传递那份“我记挂着你”的心意，远比检查生产日期重要得多。她的心意在“买”这个行为本身，而忽略了“买什么”的细节。
那天，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我没有提牙膏的事。
“牙膏收到了，谢啦。”我说。
“哦，好用不？我随便买的。”她在电话那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挺好的，跟你一样靠谱。”我开着玩笑，鼻子却有点发酸。
我没有扔掉那管过期牙膏。我把它放在了浴室柜最里面。它好像变成了一个有点奇怪的纪念品。
它纪念的不是这管牙膏本身，也不是小雅的粗心。它纪念的是成年世界里的某种真实。我们不再是小时候，可以花一整个下午，手拉手去小卖部，仔仔细细地挑一支最好看的铅笔送给对方。现在的我们，被生活撵着往前跑，忙工作，忙应付各种琐事，留给彼此的精力被压缩再压缩。那份想要对彼此好的心是真的，但在具体执行上，难免会有力不从心、会有关照不到的粗糙之处。
这管过期的牙膏，就像我们如今友谊的隐喻。它不再像少女时期那样，充满鲜亮完美的仪式感。它可能带着瑕疵，有时效上的错位，甚至偶尔会带来一点小小的、不舒适的体验。但它底层的那份关怀，那份“即便我忙得晕头转向，依然想为你做点什么”的本能，从未改变，也从未过期。
后来有一次，小雅来我家过夜，早上刷牙时，她盯着洗手台上那支新牙膏，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我问。
“我好像想起来了，”她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脸懊恼，“上次给你买那支牙膏，我好像是在一个什么清仓的链接里下的单，当时光顾着抢便宜了！该死，那牙膏不会过期了吧？”
我看着她那张恍然大悟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事，”我轻描淡写地说，“我皮实，用过期的牙膏也刷不坏。”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叽叽喳喳地吐槽那个不靠谱的网店。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沾着牙膏沫的嘴角上。
那一刻，我觉得特别踏实。你看，真相大白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而我们的友谊，也并没有因为一管过期的牙膏而有丝毫磨损。它反而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那管藏在柜子深处的过期牙膏，我会一直留着。它提醒我，在兵荒马乱的生活里，能有一个为你买牙膏的人，哪怕她买的是过期的，也是一种笨拙而珍贵的幸福。日子会过期，商品会过期，但那个在你低落时，记得你缺一管牙膏的人，她的心意，永远都在保质期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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