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不是皮开肉绽的那种疼，是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捂在人脸上。我站在那个我以为是人生巅峰的地方——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一个看似美满的家庭，一套能望见城市灯火的大房子。然后，毫无征兆地，我就跌下来了。工作上的一个重大失误，被无限放大，成了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信任崩塌，承诺作废，那些曾经围绕在身边的热闹，像退潮一样，“唰”地一下就没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厚厚的窗帘，觉得外面的光都特别刺眼。世界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个影子。白天浑浑噩噩，晚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能看清上面每一道细小的裂纹，就像我此刻的人生。我反复咀嚼着那句话：“飞得越高，摔得越惨。”我以前不信，觉得是失败者的酸葡萄心理，现在信了，而且觉得这话说得太轻，摔下来的滋味，是粉身碎骨，是连爬起来的念头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地掠过天空，现在就只能蜷缩在泥泞里，看着别的鸟飞，心里一片死寂。
转机来得很偶然，甚至有点可笑。是一个清晨，我被迫早起去处理一些琐事。回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金红色的光洒在小区花园的草地上。我看见一只麻雀，很小的一只，它的一条腿好像受了伤，蜷缩着，只能用一条腿蹦蹦跳跳地找吃的。它找得很费劲，每一次跳跃都歪歪斜斜，看着随时会摔倒。我站在那儿，看了它足足有十分钟。心里忽然就被触动了一下。你看它，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很可怜，它只是凭着本能，在努力地活着。它没时间悲伤，也没力气抱怨命运不公，它唯一想的，就是下一粒面包屑在哪里。
那一刻，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不是为自己悲伤，是一种说不清的、被震撼到的情绪。我连一只受伤的麻雀都不如吗？
从那天起，我开始试着“动”起来。不是立刻就要去飞翔，而是先学着，重新站起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扫那个如同我内心一样狼藉的房间。把积攒了几个月的垃圾扔掉，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阳光里有细小的灰尘在跳舞，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活着的生机。
然后，我走出了门。不是去什么高大上的地方，就是去附近的公园，慢慢地走。看老头下棋，听老太太聊天，看小孩子追着泡泡跑。这些最平凡、最琐碎的生活场景，我以前从未留意过，总觉得它们离我很远。现在置身其中，我才发现，这种“接地气”的感觉，真好。它让我感觉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这没什么不好。
我开始重新接触人，从我最信任的一两个老朋友开始。我不再强撑着脸面，跟他们坦白了我的困境和狼狈。他们没有嘲笑，也没有过多的同情，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慢慢来，都会过去的。”就是这几句简单的话，像是一双温暖的手，把我从冰冷的深渊里，往外拉了一把。
我也开始学着做一些具体而微小的事。我报了一个烘焙班，从分辨面粉的高筋、低筋开始，到笨手笨脚地打蛋、和面。当第一个歪歪扭扭、味道却还不错的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时，我闻到那股香甜的热气，心里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原来，创造一件东西，哪怕它再不完美，这个过程本身，就能给人力量。
这个过程很慢，慢到几乎感觉不到前进。就像春天地面下的草根，你看不到它在生长，但某一天，你会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新绿。我不再每天都去想那个“跌落”的瞬间，不再反复回味那份痛苦和屈辱。我开始接受，那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一个沉重的、但已经过去的章节。
我读了一些书，不是成功学，而是一些人物传记和自然随笔。我看到历史上、现实中，有那么多人都曾经历过至暗时刻，他们有的花了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走出来。这让我释然了——原来，跌落之后的漫长修复，是常态，而不是我一个人的无能。
大概是在一年后的某个秋日，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一群大雁南飞，它们排成整齐的“人”字形，飞得沉稳而坚定。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我想飞。
不是指回到过去那种看似风光、实则紧绷的状态，而是一种不一样的飞翔。我用自己的积蓄，加上朋友的帮助，开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做我真正喜欢的手工皮具。生意不大，甚至有些艰难，但每一天，我都在为自己工作，为我做出的每一个有温度、有瑕疵但独一无二的作品负责。
当我卖出第一个定制的钱包，当客户发来真诚的感谢时，我感觉到那双曾经折断的翅膀，在隐隐作痛中，长出了新的、更结实的羽毛。这一次，我不再追求飞得多高，多引人注目。我追求的是飞得稳，飞得久，飞得内心踏实而充盈。
现在，我依然会遇到风雨，工作室也会有生意清淡的时候，生活也总有这样那样的烦恼。但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跌落并不可怕，那不过是大地给你的一次拥抱，一次让你看清自己、积蓄力量的机会。可怕的是，你躺在那里，忘记了天空的模样，忘记了飞翔的本能。
我学会了重新飞翔。这一次，我的翅膀更有力，我的目光更清晰，我的心，也更贴近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天空还在那里，它从未离开过。离开的，只是那个一度不敢抬头看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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