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是完整的,像一块精心打磨的水晶,每一个切面都闪着稳定的光。而我的疼,是碎的,像被摔在地上的玻璃,每一片都映出变形的脸,尖锐,扎手,拾不起来。
我们是夫妻,睡在一张床上,吃着同一锅饭,却好像活在不同的维度里。他的世界,有清晰的时间表:七点起床,八点出门,六点半到家。晚饭时,他会跟我讲公司里的项目进展,哪个同事升了职,周末的球赛谁赢了。他的话语是连贯的,逻辑是顺畅的,像一条平整的柏油路,你可以一直走下去,知道下一个路口会在哪里。他的情绪也是完整的——开心就是嘴角上扬,烦恼就是眉头微蹙,累了就倒头睡去,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是崭新的一天。那种完整,有时让我羡慕,有时,又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
我的疼,不是那样的。
它没有形状,没有时间表。它是一片一片的,冷不丁就冒出来。
有时候,是清晨他递给我一杯温水,指尖不经意碰到我,那股暖意会让我鼻子一酸。那一刻的疼,是碎片式的——我想起父亲最后一次能自己端起水杯时,手上也是这样的温度。那片疼,薄而锋利。
有时候,是傍晚看着窗外夕阳把楼群染成橘红色,整个世界都温柔下来。可这温柔会像一根针,猛地刺进我心里。那片疼,带着迟暮的、挽留不住的光,沉甸甸的。
最琐碎的事情也能成为碎片的来源。超市里看到一种他最爱吃的软糖,我会愣在原地,心里“咯噔”一下,那片疼,是甜腻的,却泛着腐朽的气味。听到一首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听过的老歌,旋律像一把钝刀子,开始慢慢地锯。那片疼,带着铁锈和旧灰尘的味道。
我尝试过跟他诉说。
在他那个完整的世界里,我的诉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破碎”。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晚上,我们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喜剧电影。电影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吃饭,笑声不断。我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按了暂停键,客厅里瞬间安静。“怎么了?”他问,语气里是真实的困惑。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那种热闹让我想起我们家最后那个中秋,桌子也是圆的,菜也是满的,但空气是凝固的,每个人的笑都是挤出来的,像糊在墙上快要干掉的浆糊。我想说,那种表面的圆满底下,是再也无法弥补的裂缝。我想说,我现在看到所有圆满的东西,心里都会裂开一道口子。
但这些话涌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堆无序的词组:“那个桌子……月亮……他们笑得……我心里难受……”
他听着,努力地理解着,然后他伸出手,搂住我的肩膀,用一种试图把一切“复原”的语气说:“别想那么多了,都过去了。你看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电影都是假的。”
我知道他是好意。他想用他世界的完整性,来修补我的破碎。他想找到我疼痛的“根源”,然后像解决一个工作难题一样,把它处理掉。可是,我的疼没有唯一的根源,它不是一颗可以拔掉的蛀牙。它是无数细微的尘埃,弥漫在我呼吸的空气里;它是无数细小的沙砾,硌在我生活的每一步脚下。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过去”了的事情,还能拥有如此鲜活的破坏力。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是单向的列车,抛下的站台就不会再回头。而在我的世界里,时间是破碎的镜子,过去的每一个片段,都可能在任何一刻,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射出刺眼的光,割伤现在的我。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却无比坚韧的墙。他在墙的那边,经营着他稳固、有序、向阳的人生。我在墙的这边,弯腰拾捡着永远也捡不完的碎片,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漓。
有一次,我梦到了父亲。梦里不是那些深刻的告别,只是一个最平常的午后,他坐在旧藤椅上,戴着老花镜在读报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梦里甚至没有对话,只有那种安稳的、静默的存在感。我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那种疼不是尖锐的,而是弥漫的,像大雾,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又湿又重。
他醒来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说:“又梦到了?要不……我们找个时间再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摇摇头。我不是抗拒医生,我只是知道,有些疼痛,无法被“治愈”,只能学着与它共存。他的提议,是他能想到的、最完整的解决方案。可我的困境在于,我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方案,我需要的是有人能蹲下来,陪我一起看着那一地碎片,不说“扫起来就好了”,而是说:“这片形状很特别,那片闪着的光,有点像我们昨天看到的夕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依然活在他完整的世界里,早出晚归,规划着我们的未来,想着明年换辆什么车,后年去哪里旅行。他的未来是条清晰的、向上的延长线。而我,我的时间感是破碎的,我的未来是由无数个需要小心避开的疼痛瞬间拼凑起来的。
我依然会在很多个瞬间,被那些碎片刺伤。但慢慢地,我开始不再试图向他完整地描述我的破碎。我开始学着,自己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我把那片关于水杯温度的疼,写进了一首只有三行的小诗里。我把那片关于超市软糖的疼,画成了一幅色彩扭曲的小画。我把那片关于老歌旋律的疼,录在手机里,成了一段没有歌词的哼鸣。
我没有把它们拼回原来的样子,我知道那不可能。我只是把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它们不再只是扎人的玻璃碴,它们也成了一首诗里一个凝练的意象,一幅画中一抹复杂的色彩,一段旋律里一个幽微的颤音。
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走入我这片破碎的、弥漫着疼痛的领地。但当我偶尔把我写的那三行诗给他看,或者给他听那段奇怪的哼鸣时,他不再急着用“完整”来安抚我。他会看一会儿,听一会儿,然后说:“这句诗,有点凉。”或者说:“这个调子,听着心里有点空。”
这就够了。
我不再期望他能修复我。或许真正的陪伴,不是我进入他完整的世界,或者他进入我破碎的世界,而是我们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能互相望上一眼,能模糊地感觉到对方那个世界的天气。
他的世界依然完整,像一座坚固的城堡。我的疼依然破碎,像城堡外终年不散的、潮湿的雾。但我知道,城堡在那里,是一种坚实的存在。而我这团雾,虽然聚散无常,虽然带着凉意,却也环绕着它,以一种他可能无法理解的方式,成为了他风景的一部分。
我们就这样,在完整与破碎之间,寻找着一种笨拙的平衡,继续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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