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这本书是2018年春天来到我身上的。记得那天，他兴冲冲地从书店回来，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坐在床边开始读。那时他的眼睛里有光，手指轻快地翻动书页，偶尔还会笑出声来。“这个马尔克斯真是个天才，”有一次他对着空房间说，“你看这段描写，简直像在跳舞。”
那些日子，每天晚饭后他都会读上半小时。书脊渐渐有了折痕，页边留下零星咖啡渍。他在第89页用铅笔轻轻划了道线——“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那天晚上，他合上书后久久没有起身，月光洒在我身上，也洒在他沉思的脸上。
变化是从2019年底开始的。他带回家的书越来越多——《霍乱时期的爱情》《族长的秋天》，还有几本诗集，都整齐地码放在我的抽屉里。可他的阅读时间却越来越短，有时刚翻开就接到电话，有时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书签的位置一个星期都没有变过。
2020年春天，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他有了大把时间，却不再翻开这本书。更多时候，他只是靠在床头，盯着天花板发呆。有次深夜，他拿起书，翻到折角的那一页，读了不到五分钟又轻轻合上。“明天再继续吧，”他喃喃自语，“今天太累了。”
可是明天复明天，书签永远停在了第137页。
我开始留意他生活的碎片。早晨七点半的闹钟，匆忙的洗漱声，外卖包装袋被扔进垃圾桶的闷响。晚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直到深夜。书还在老地方，灰尘慢慢堆积。有时他会用抹布擦拭我的表面，却总是绕过那本书，仿佛那是个需要小心避开的伤口。
去年搬家时，他仔细打包了所有物品。当拿起这本《百年孤独》时，他停顿了很久，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最后还是没有翻开，直接放进了纸箱。“到了新家要继续读完，”他对自己说，“总要有个新的开始。”
新家很漂亮，我的位置正对着窗户。他把我擦得锃亮，把书重新摆在我身上，还是摊开在第137页。最初几周，他确实尝试过继续阅读，可总是被各种事情打断——工作的电话、朋友的邀约，或者就是单纯的疲惫。渐渐地，这本书又回到了被遗忘的状态。
直到上周，他带回来一个姑娘。姑娘注意到这本书，好奇地问为什么一直摊开在这个位置。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读不完它。”姑娘笑着说：“也许你舍不得读完呢。”
那天晚上，他久违地拿起了这本书。没有翻到折角处，而是从第一页重新开始。我听见他轻声朗读：“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谁许下承诺。
现在，书还摊开着，不过已经换到了第56页。进度很慢，但他每天晚上都会读上几段。有时他会停下来，在页边写几个字；有时会笑，就像四年前那样。
作为一张床头柜，我见证过太多这样的故事。我们总是以为时间很多，明天很远，却忘了生活本身就是由一个个“未完成”组成的。那本读不完的书，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缩影？我们都在某个章节停留过，在某个折角处犹豫过。
但值得庆幸的是，只要书还在床头，故事就还没有结束。每一个清晨，当阳光再次照在书页上，都是重新开始的机会。就像他此刻正在做的——不是急着翻到第137页去完成阅读，而是享受重新开始的这个过程。
毕竟，有些书值得一读再读，有些路值得一走再走。而我会继续在这里，守护着这个床头的故事，等待下一个章节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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