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可我一抬头，身边是空的。沙发上没有你蜷着的身影，空气里没有你刚洗过头发淡淡的香味，只有这枚转个不停的戒指，和我心里那个越来越大、怎么也填不满的空洞。
这戒指，本来不该在我这儿。
记得吗？那是我们刚工作没多久，穷得很，却快活得没心没肺。路过商场那个亮得晃眼的珠宝柜台，你趴在那儿，像个小孩子看着橱窗里的糖果，指着里面一枚设计别致的戒指，小声说：“真好看呀。”那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向往。我瞥了一眼价签，心里咯噔一下，那数字对我当时的钱包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搂着你的肩膀，把你带走，嘴里说着：“走走走，这些都是骗钱的，等以后有钱了，给你买更好的。”
你一点都没生气，笑嘻嘻地跟着我走了，还说：“就是，还不如我们去吃顿好的！”
可那句话，那个眼神，像根小小的刺，扎在我心里了。我开始偷偷地攒钱，加班费不告诉你，稿费不告诉你，连买烟都从以前的“华子”降格到了“红塔山”。攒了小半年，终于够了。我跑去那个柜台，心跳得跟做贼一样，指着那枚戒指，对售货员说：“就要这个。”
给你戴上那天，不是什么纪念日，也不是什么节日，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晚上。我们吃完外卖，窝在沙发上看一部无聊的老电影。我像变戏法似的掏出那个丝绒盒子，你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戒指，又看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笨手笨脚地把它套在你左手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你抬起手，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然后猛地扑过来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我都能感觉到你眼泪的温度，热热的，润湿了我的衬衫领子。
你没问我哪来的钱，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这个傻子……”
后来，我们条件慢慢好了，也买了其他更贵重的首饰，可这枚戒指，你一直戴着，从来没摘下来过。你说，这是你的“护身符”。
那时候的日子，好像总是有阳光的。周末的早晨，你总是比我醒得早，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准备简单的早餐。咖啡机嗡嗡作响的声音，煎蛋的滋啦声，还有你偶尔哼唱的、不成调的歌，那就是我世界里最动听的背景音。我赖在床上，眯着眼睛看你忙碌的背影，觉得所谓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我们也会吵架，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有一次，我为了一个项目连续加了几天班，回到家累得话都不想说，忘了那天说好要陪你去看你期待了很久的话剧。你委屈极了，跟我大吵一架，说我心里只有工作。我脾气也上来了，摔门而出。我在小区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气消了，肚子也饿了，灰溜溜地跑去你最爱吃的那家甜品店，买了一份杨枝甘露。等我回到家，发现你也出去了，餐桌上却摆着给我留的、已经凉了的饭菜。我们后来在楼道里碰上，你看着我手里的甜品，我看着你微红的眼圈，都忍不住笑了。那晚，我们挤在沙发上，一边分吃着那份甜得过分的杨枝甘露，一边把那个话剧的剧本找出来，我扮演里面所有的男性角色，你扮演所有的女性角色，用最夸张的语调念台词，笑得东倒西歪。
那些争吵的褶皱，最后总会被这样的笑声熨得平平整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笑声变少了呢？
好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就像一杯热水，它不是一下子凉透的，它只是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温度。我的工作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你起初会等我，在沙发上等到睡着。后来，不再等了。我们之间的话，也从无边无际的闲聊，慢慢变成了“水电费交了吗”“明天你妈过来吃饭”这样干巴巴的交代。
安静，成了我们之间最常有的状态。
我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是激情褪去后必然的平淡。我以为我们早已是彼此生命里盘根错节的大树，不会再分开了。我甚至有些迟钝地，忽略了你的沉默，忽略了你眼神里渐渐暗淡下去的光。
直到那天，你出奇地平静，把我给你戴上的这枚戒指，轻轻放在了茶几上。你说：“我们，就到这儿吧。”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控诉指责，就是那么平淡的一句话。可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那些我缺席的夜晚，那些你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被忽略的感受和期待，已经像尘埃一样，堆积成了无法逾越的高墙。
你走的那天，行李很少。你拉开门，回头看了看这个我们经营了好几年的家，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让我心碎的、彻底的释然。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后走过去，拿起茶几上那枚还带着你体温的戒指。它那么小，那么轻，却好像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才拿起来。
从此，它就留在了我的指尖。
开会走神的时候，我会转它。深夜失眠的时候，我会转它。一个人吃饭，看着电视发呆的时候，我也会转它。它成了我一个下意识的习惯，一个无法戒掉的动作。银色的指环，已经被我磨得愈发光滑。
它好像一个开关，一转，那些过去的画面就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你大笑时眼角的细纹，你生气时抿起的嘴角，你睡着时平稳的呼吸，你做好一桌子菜，得意地叫我“快来尝尝”的雀跃……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朋友们说，放下吧，往前看。我也试过。我把戒指收进抽屉最深处，可没过几天，又会鬼使神差地把它找出来，重新套回指尖。似乎只有感受着它在指间冰凉的转动，那些鲜活的记忆才不会被时间彻底偷走，我才能证明，那些美好的、被我不小心弄丢了的日子，真的存在过。
这枚戒指，曾经圈住过你的手指，圈住过你的承诺，圈住过我们最好的年华。现在，它只在我这里，空空地转着，绕着我无处安放的懊悔和想念。
窗外，天色又暗下来了。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每一盏灯下，大概都有一个故事吧。而我这里，灯也亮着，只是再也不会有人，一边埋怨我又忘了关灯，一边笑着向我走过来了。
戒指还在指尖绕，身边却没了你的笑。
我知道，路还很长，我得自己往前走。也许有一天，这枚戒指会彻底停下来，被安放在某个角落，蒙上岁月的灰尘。但至少不是现在。现在，就让它再转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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