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手机就放在流理台的角落，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闺蜜发来的微信。我随手点开，手指还沾着一点黏糊糊的米汤。先是一段文字，她说：“宝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先别激动，看看这个。”下面跟着一张图片。
我点开了。
时间，好像就是在那一瞬间停住的，然后又猛地加速，快得让我头晕。
那是一张照片，像是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街头，背景虚化了，但主角无比清晰。是他。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藏青色的衬衫，侧着脸，笑容是那种我很久没在家里见到过的、放松又带着点灿烂的样子。他的右手，紧紧地、自然地牵着另一只手。那是一个女孩的手，纤细，白皙。他的手指扣着她的手指，那么牢固，好像生怕一松开就会丢了一样。
我的脑子先是“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好像有人用一块厚厚的、吸满了水的绒布，猛地捂住了我的耳朵，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心脏一下一下、沉重又杂乱的跳动声。我盯着那张照片，眼睛像是被钉在了屏幕上。我认得出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认得他笑起来眼角皱纹的弧度，认得他那只手的温度和掌心的纹路。可这一切，现在都对着另一个人展开。
然后，一种冰冷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感觉，从我的脚底板猛地窜了上来，迅速蔓延到全身。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起初是轻微的，后来变得剧烈。
我好像忘了呼吸。
我想做点什么，想关掉手机，或者把那该死的图片删掉，可我的手指僵在半空，动弹不得。我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茫然地落在面前那两碗热气腾腾的粥上。那白色的蒸汽还在袅袅上升，带着生活的、安稳的假象。
就在这时，一股毫无来由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推了我的右手肘一下。其实我知道，那力量来自我自己的身体内部，来自那瞬间被抽空的、无法控制的躯壳。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把我从那种僵直的状态里猛地惊醒。
我低下头。
那只我刚刚端起来的，盛得满满的，滚烫的蓝边碗，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它摔在了厨房冰白色的瓷砖地上，炸裂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丑陋的花。黄白色的小米粥泼溅得到处都是，黏稠的、滚烫的液体，在地上肆意横流。大的瓷片，小的碎渣，混在那一塌糊涂的粥里，一片狼藉。
一股灼热感从我的脚踝传来，是溅起来的粥。可那点烫，跟心里那个瞬间被撕开的、黑洞洞的口子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我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看着地上的狼藉。那一片混乱，像极了我此刻的内心。几分钟前，这里还充满了温暖的米香和我对这一天、乃至对未来无数个日子的期待。而现在，只剩下破碎的瓷片，冷却的、一塌糊涂的粥，和一个被瞬间击碎的我。
他听到响声，从客厅跑了过来，脚步声还是我熟悉的那样。“怎么了？摔东西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慵懒和些许的关切。
他走到厨房门口，停住了。他看到了地上的情形，也看到了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的我。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烫着没有？”他说着，就想去拿拖把和簸箕。
我没有动，也没有看他。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你……看看我手机。”
他愣了一下，疑惑地走过来，拿起流理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那张牵手照，就那么赤裸裸地摊在那里。
时间，又一次静止了。
我听见他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房间里安静极了，静得我能听见他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那点刚睡醒的慵懒和之前的关切，瞬间被惊慌、尴尬，还有一种被当场捉住的狼狈所取代。
“老婆，你……你听我解释……”他放下手机，语无伦次，“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那是我一个同事，我们就是……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
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听着那些苍白无力、连他自己恐怕都无法说服的字句，忽然觉得他无比陌生。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人，这个我熟悉他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个习惯的人，此刻站在我面前，却像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我的视线，从他慌乱的脸，缓缓移回到地上那片狼藉。那摊冷却的粥，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死死地趴在地上。那些碎瓷片，尖锐，闪着冷光。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冬天很冷，我们挤在出租屋里，分食一碗泡面，他把唯一的一根火腿肠夹到我碗里。
想起了我生病发烧，他守在我床边，一整夜没合眼，用湿毛巾一遍遍给我擦额头。
想起了我们去年一起看房子，规划着将来要买什么样的沙发，在阳台种什么花。
那些曾经无比真实、无比温暖的细节，此刻都被这张照片，被地上这摊冰冷的粥，衬得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梦。
他还在说着什么，解释着，试图靠近我。
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我的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冰箱门，一股寒意穿透了薄薄的睡衣。
“别碰我。”我说。声音很轻，但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他僵在了原地。
厨房里，只剩下那摊粥和碎瓷片，横亘在我们中间，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米香早已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食物冷却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和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味道。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五年的时光，无数个日夜的厮守，那些争吵、欢笑、拥抱、规划的未来……原来，构筑起它们的东西，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只需要一张照片，就能让一切轰然倒塌，碎成一地，像眼前这碗打翻的粥，再也收拾不起来。
那个礼拜天的早晨，就这样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定格在了一张牵手的照片，和一地无法收拾的、冰冷的小米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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