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那床薄被子，是淡蓝色的底子，上面印着细小的白色花纹，摸上去滑溜溜的，没什么分量。他铺得很认真，四个角扯得平平整整，被面光滑得像一面安静的湖。可我心里知道，那“湖”是凉的，捂不热我。
“爸，”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声音有点发虚，“这被子……是不是太薄了？我觉得会冷。”
他头也没抬，继续拍打着被面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都春天了，盖那么厚干什么？捂出一身汗，更容易感冒。”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湖里沉了下去，一直沉，一直沉，带起一圈圈又凉又涩的涟漪。
我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夜里，躺下，把那床薄被拉过来，盖在身上。果然，轻飘飘的，像盖了一层云。初春的寒气，狡猾得很，它们不像冬天那样张牙舞爪，而是悄无声息地从窗缝、从门底钻进来，然后一丝一丝，渗透进这层薄薄的“云”里，再钻进我的骨头缝。我蜷缩起来，把被子裹了又裹，把自己卷成一个蛹，可脚还是冰的，肩膀也觉得漏风。
冷，不只是皮肤上的感觉。它更像一种记忆的开关。
这一冷，好像一下子把我拽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小，家里的老房子，窗户关不严，冬天的风像刀子。我睡的也是这么一床薄被子，棉花用了很多年，又硬又沉，还不保暖。每个晚上，我都冻得缩成一团，牙齿忍不住地打颤。我妈会在睡前给我灌一个玻璃的盐水瓶，外面包着毛巾，塞进我被窝里。那一点点的热乎气，是我整个黑夜的指望。可到了后半夜，瓶子也凉了，我就又被冻醒，在漆黑的屋子里，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感觉自己像被遗忘在一个冰冷的角落。
那时候，我爸也总是说：“小孩屁股三把火，冻冻结实。”他好像从来不相信我会冷。
后来，我去了北方上大学。北方的冬天，外面是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可宿舍里有烫人的暖气。我第一次盖上了厚实的羽绒被，轻暖得像被阳光包裹着。第一个晚上，我睡得格外沉，一夜无梦，早上醒来，脚是热的，心里是踏实的。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冬天是可以不挨冻的。那种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像是一种被接纳、被妥善安置的安全感。
毕业工作后，自己租了房子，我给自己买的第一个大件，就是一床昂贵的、蓬松得像面包一样的羊毛被。无论白天多累，多委屈，晚上钻进那个暖烘烘的被窝，就觉得自己还能被治愈，明天还能继续咬牙走下去。被子于我，早就不只是御寒的东西了。它是我的壳，我的避难所，是我能给自己最基本、也最有效的温柔。
所以，现在，盖着这床冰冷的薄被，那种久违的、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又漫了上来。我觉得自己不像个快三十岁的大人，倒像回到了那个无数个被冻醒的夜晚，那个无助的、渴望一点温暖的小女孩。
我知道，我爸不是不爱我。他只是……习惯了。他习惯了用他那个年代的标准来衡量现在。他们那代人，吃过苦，挨过冻，觉得能吃饱穿暖就是天大的福气，一点点春寒，忍忍就过去了。他觉得他是在为我好，怕我热着，怕我养成娇气的毛病。他的爱，是那个年代的样式，结实，耐用，但有时候，有点硌人。
而我，在拥有了选择温暖的能力之后，却在他这里，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冷”。这冷，有一大半，是来自于这种爱的错位。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却像两条没对齐的轨道，总也接不上头。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着隔壁父亲沉沉的鼾声。他肯定睡得很香，或许还在梦里为自己给儿子换了“合适”的薄被而感到一丝满意。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委屈，忽然就化开了，变成了一种酸楚的理解。
第二天是周末，我起了个大早，去了附近的商场。我站在卖寝具的柜台前，摸了又摸，比较了各种被子的材质和厚度。最后，我买了两床被子。一床是给我自己的，蓬松柔软的蚕丝被。另一床，是给我爸的，加厚的羊毛冬被，虽然现在用不上，但我想让他冬天盖。
抱着两床被子回家，我爸看见，愣了一下：“你又瞎买什么？”
我把那床厚羊毛被塞到他怀里，说：“爸，这床给你，冬天盖，暖和。”然后，我抱着我那床蚕丝被，走进房间，一边换掉那床淡蓝色的薄被，一边用尽量随意的口气说：“我那床太薄了，昨晚真冻着了，还是换床厚的踏实。”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他怀里那床厚被子，抱紧了些，然后转身放回了他的衣柜。
那天晚上，我盖着新买的蚕丝被，温暖像拥抱一样，从头到脚包裹着我。很舒服，很安心。
夜里起来上厕所，经过我爸的房间，门虚掩着。我鬼使神差地轻轻推开一条缝。月光透过窗帘，朦朦胧胧地照进去。我看见，他那床原本已经收起来的厚棉被，此刻，正盖在他身上。而我的那床淡蓝色的薄被子，被他整整齐齐地，盖在了他那床厚被子的上面。
两层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他就那么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
我站在门外，鼻子猛地一酸。
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床被子薄，他知道我会冷。
他只是固执地用他的方式，等着我用我的方式，去把这份爱，对接上。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们都不会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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