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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牛卖景区纪念品是仿品

    这事儿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今天说出来,也算是个解脱。

    我姓王,人家都叫我老王,在江南这一带的几个热门景区倒腾纪念品,干了有十来个年头了。你别看我现在人模人样,说起话来好像也挺实在,可那些年,我卖的,十件里有八九件都是仿品,说白了,就是假货。

    我老家在北方一个穷山沟,没念过几年书,十几岁就跑出来打工。先在工地上搬砖,后来在厂里流水线上装零件,累死累活,也攒不下几个钱。大概是零几年的时候,我跟一个老乡来这边旅游城市找活儿干。一开始,就是在景区门口帮人家卖矿泉水、雨衣啥的,风吹日晒,挣个辛苦钱。

    那时候,我眼睁睁看着景区里那些装修得古色古香的店铺,卖着所谓的“本地特产”、“手工银饰”、“古董文玩”,价格高得吓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头镯子,能卖好几百;一个画着景区图案的破瓷碗,敢要价上千。更别提那些包装精美的“大师作”丝绸画、紫砂壶了。我心里直嘀咕,这玩意儿真有人买?

    嘿,还真有,而且买的人不少。那些游客,大老远跑来,总想带点东西回去做个念想,或者送送亲戚朋友。他们不懂行,看着店面漂亮,售货员说得天花乱坠,再加上那种“来都来了”的心理,就掏钱了。我当时就动了心思,这钱,也太好赚了。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隔壁摊的老李。他比我早来几年,也是卖小商品的,后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批仿制的玉坠,上面刻着景区的标志,成本就几块钱,他当成“真和田玉边角料”卖,一百八一个,卖得飞快。没两个月,他就鸟枪换炮,在景区里盘了个小门面。他有一次喝多了,拍着我肩膀说:“老王,这年头,老实人吃亏!你真拿好东西来,成本高,卖不起价,也没人识货。就得弄这些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利润大,走量快。”

    我心里那点犹豫,被他这番话彻底击碎了。是啊,我老老实实卖矿泉水,一天能挣几个子儿?我也想让我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也想在老家盖栋像样的房子。

    我开始琢磨这门“生意”。一开始是小打小闹,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批点那种最廉价的仿冒钥匙扣、小摆件,印上景区的logo就开卖。利润比卖水高多了,但竞争也大,赚的还是辛苦钱。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姓孙的老板,他是专门做高仿纪念品的,算是我的“上游”。他带我开了眼界。他那仓库里,东西才叫一个全乎。有仿古做旧的铜钱、瓷器,做得跟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有仿制名家的书画,盖上仿制的印章,用旧绫子一裱,立马就有了“年代感”;还有那种号称是“本地独有矿石”打磨的手串,其实就是染色的石头珠子……种类繁多,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孙老板是个“文化人”,他不仅提供货,还给我们这些下游的“培训”。他教我们话术:卖仿古瓷,要说这是“按照古代官窑工艺复烧的精品,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卖假玉,要说这是“昆仑山脉的余脉料,水头足,养人”;卖假画,就说这是“某已故地方名家的早期习作,流传有序”。他还给我们准备了各种“证书”,打印的,看着挺像那么回事,上面还有模糊的红色印章。他常说:“东西是假的,但你要让客人觉得这‘情意’是真的,这‘缘分’是真的。”

    我凭着一点小聪明和那股子从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韧劲,很快就把这摊生意做起来了。我租了个固定摊位,也学着那些大店的样子,弄了点射灯,铺上深色的绒布,把那些成本几十块的仿品,衬得跟真宝贝似的。

    我卖得最好的,是一种仿制的“民国时期景泰蓝花瓶”。那瓶子,其实是树脂倒模的,上面的花纹是贴纸,再做点旧,成本不到五十。我把它放在摊位最显眼的位置,配上一个小射灯。每当有看起来有点闲钱、又对“老物件”感兴趣的游客驻足,我就开始我的表演。

    我不会像别人那样急吼吼地推销,我会先叹口气,用一种略带沧桑的语气说:“唉,这瓶子,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据说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手艺。家里最近急用钱,不然真舍不得出手。”我还会编造一些关于这个瓶子的“故事”,比如它怎么在动荡年代被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怎么被爷爷视若珍宝。我说得很慢,眼神里带着点不舍和无奈。

    这一套,特别能打动人。很多人买的不是瓶子,是那个“故事”,是那份所谓的“传承”和“情怀”。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一对来自北京的老夫妇,被我讲得眼眶都湿了,最后花两千八买走了那个瓶子。临走时,老太太还握着我的手说:“小伙子,东西是好东西,以后日子好了,有机会再赎回去。”我当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还得陪着笑,说:“谢谢您,您真是识货的人,这瓶子到了您手里,也算是找到好归宿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晚上收摊,数着那厚厚一沓钞票,心里的那点愧疚,很快就被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取代了。我用这些钱,给家里盖了新房,买了小车,让孩子上了本地最好的学校。我在老家成了“有出息”的代表,父母脸上有光。可每次回家,看着那栋用谎言堆起来的漂亮房子,我心里就堵得慌。

    我也不是没想过收手。有一次,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在我这里买了一个仿制的青铜书签,说是要送给导师。过了几天,他怒气冲冲地找回来,说那是假的,导师看出来了,他很没面子,要求退货。我当时心里一慌,但马上镇定下来,摆出一副比他更生气的样子:“小伙子,话不能乱说!我这都是正经老工艺,你怎么能证明是假的?你去鉴定啊!再说了,这古玩行当,讲究个眼力,你自己看走了眼,怎么能怪我?”我连哄带吓,把他打发走了。看着他愤懑又无助的背影,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那孩子,可能攒了很久的生活费吧。

    还有一次,一个穿着朴素的大姐,给她即将高考的儿子买了一个我吹嘘能“金榜题名”的假玉文昌塔,花了她八百多,那几乎是她在餐厅打工大半个月的工资。她付钱时,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期望的眼神,我至今难忘。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吸血鬼,在吸食这些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那点微薄寄托。

    钱越赚越多,心里的窟窿却越来越大。我晚上开始失眠,靠喝酒才能睡着。我不敢看新闻里那些关于打假、诚信的报道,也不敢跟孩子讲“做人要诚实”的道理。我变得敏感、易怒,家里人以为我是生意太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良心不安。

    转折点发生在前年。我儿子上初中了,学校组织了一次作文比赛,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得了二等奖,兴高采烈地把作文拿给我看。他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是个商人,他在景区卖纪念品。他经常告诉我,诚信是做人之本,他的店里从来都是真材实料,所以很多游客都成了回头客……他是我的榜样,我长大了也要像爸爸一样,做一个诚实守信的人。”

    那一刻,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作文纸,手抖得厉害,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孩子那纯净的、充满崇拜的眼神,和他笔下那个被我虚构出来的“诚实”父亲形象,像一面照妖镜,把我这些年的丑陋、虚伪照得清清楚楚,无处遁形。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我想起了那个被骗的大学生,那个盼子成龙的母亲,还有无数个被我编造的故事打动的、满怀信任的游客。我所谓的“养家糊口”,是建立在欺骗和辜负之上的。我给了家人物质上的富足,却在精神上给他们,也给我自己,建造了一座虚伪的牢笼。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孙老板,把我手里大部分的库存都低价处理了,只留下一些真正有地方特色、明码标价的小工艺品。我把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印着“诚信经营”的招牌也扔了。

    现在,我的摊位上,卖的都是从正规厂家进的、价格实惠的明信片、真丝方巾、本地小吃什么的。利润薄了,日子过得紧巴了点,但我心里踏实。晚上能睡得着了,能坦然地看着儿子的眼睛,能跟顾客介绍:“这个就是机器印的,图案好看,留个纪念不错;那个是本地产的,味道还行,您尝尝。”

    有时候,以前的老主顾路过,还会问:“老王,以前那种老花瓶还有没有啦?”我就笑笑,摇摇头说:“早没啦,那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不做了。”

    说出来,心里这块压了多年的石头,总算搬开了。这条路,我走错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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