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一切开始得特别美好，美好得像电视购物里那种天花乱坠的广告。我记得是去年春天，我在手机上刷到了那个“鲜直达”生鲜批发平台的推广。视频里，冷链车来来往往，仓库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种蔬菜水果、肉禽蛋奶，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忙而不乱。解说员的声音充满激情，说这是“互联网+农业”的新模式，要颠覆传统的批发市场，加盟他们，就是“坐在家里，用一部手机做全省的生意”。
我心动了。我们两口子之前在菜市场有个小摊位，起早贪黑，辛苦不说，还常常被赊账、被压价，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就想着，如果能搭上这么个现代化平台，是不是就能轻松点，挣得多点？毕竟，人家那PPT做得是真漂亮，大数据分析、源头直采、智能物流……听起来就很高大上。
加盟费分好几档，我选了个中等的，二十万。这几乎是我们所有的积蓄，再加上跟亲戚借了点。签合同那天，是在他们市中心的总部，玻璃幕墙的大楼，气派得很。接待我的经理姓王，西装革履，说话一套一套的。他拍着胸脯保证：“哥，你放心，我们平台流量大，供应商都是直签的，价格绝对有优势。你只要负责发展你周边的终端客户，比如小餐馆、社区超市，下单、结算全在APP上完成，我们负责配送，你稳赚差价。”
他给我算了一笔账，按照他们说的日均流水和利润率，最多半年就能回本。我被那串数字冲昏了头脑，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以后换辆好车、带老婆孩子出去旅游的画面了。合同厚厚一沓，我也没心思细看，就在最后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交钱的那一刻，心里是有点忐忑的，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王经理热情地跟我握手，说：“欢迎加入‘鲜直达’大家庭！”那一刻，我真觉得找到组织了。
刚开始的一个月，确实挺像那么回事。APP能用，我在周边跑了不少小餐馆和便利店老板，凭着以前在菜市场积累的一点人脉，还真发展了一些客户。第一次通过平台下单，第二天货就送到了，品质也还行。我心里那块石头，算是稍稍落了地。虽然算下来，刨去成本，赚得没他们吹的那么多，但总归是开了个好头。
可好景不长。大概两三个月后，问题就开始出现了。
先是配送开始不准时。说好早上六点前送到，结果经常拖到八九点，甚至中午。开餐馆的，讲究的就是个备货时间，你菜送晚了，人家后厨怎么开工？我的客户开始抱怨，我只能赔着笑脸，一遍遍打电话催平台的客服。客服一开始还说“马上处理”、“司机在路上了”，到后来，电话越来越难打通，打通了也是敷衍。
接着，是货品质量问题。送来的蔬菜，蔫了吧唧的，水果有烂的，肉类有时候冰都化了，看着就不新鲜。客户退货的越来越多，我夹在中间，既要安抚客户，又要跟平台扯皮。平台的售后流程极其繁琐，拍照、上传、等审核，一个流程走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很多时候，为了留住客户，损失只能我自己承担。
那段时间，我手机都不敢离手，生怕错过客户投诉或者平台的通知。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看到APP有订单就高兴一下，一接到投诉电话心就沉到谷底。我跟那个王经理反映过好几次，他一开始还接电话，说“正在优化系统”、“总部在调整物流”，后来干脆连电话都不接了，微信回复也变成了“嗯”、“哦”、“知道了”。
我心里越来越慌。隐隐觉得，这艘船可能要沉。
真正的致命一击，是在去年年底。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打开APP，准备处理前一天的订单，却发现怎么都登录不上去了。提示“网络连接错误”。我以为是手机问题，重启，换网络，还是不行。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翻出合同，找到公司的400客服电话打过去——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我懵了。冲到他们那个气派的总部，大楼还是那个大楼，但“鲜直达”的logo已经被摘掉了，玻璃门紧锁，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保洁人员在打扫。隔着玻璃，我看到地上散落着一些废弃的文件。我使劲拍门，一个保安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别拍了，早就没人了，这两天来打听的人多了，都是你们这样的加盟商。”
“轰”的一声，我感觉整个天都塌了。二十多万啊！还有我之前垫付的没结回来的货款，加起来小三十万。就这么没了？像一阵风刮过，什么都没留下。
我瘫坐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浑身发冷，一点力气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感觉脸上冰凉，一摸，全是眼泪。我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老婆孩子。那笔钱，是准备给孩子上学、给老人看病用的啊！
后来，我们这些被骗的加盟商拉了一个微信群，群里快五百人，天南地北的都有。少的投了几万，多的投了上百万。大家在群里发泄、哭诉、商量办法。我们去报了案，警察立了案，说这是典型的合同诈骗，但主犯早就卷款跑路了，抓到人的希望很渺茫。我们也找了律师，律师看了合同，直摇头，说合同条款设计得很狡猾，很多承诺都是口头的，法律上很难追究。
群里从一开始的同仇敌忾，到后来的绝望麻木，最后变得死气沉沉。偶尔有人发条消息，问“有进展吗？”，下面是一片沉默。
这件事过去大半年了，我还是会经常梦到那个空荡荡的办公室，然后一身冷汗地惊醒。我又回到了菜市场，重新支起了小摊。只是，心态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总觉得辛苦，现在觉得，能踏踏实实挣一分钱，有一分收获，就是最大的安稳。
那二十多万，买了一个血淋淋的教训。什么高科技，什么大数据，什么颠覆模式，画出来的大饼再圆再香，吃到嘴里才是真的。那些把未来和财富包装得天花乱坠的人，可能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你口袋里的本金。
现在有人再跟我聊什么加盟、什么平台、什么风口，我都只是笑笑。我跟他讲讲“鲜直达”的故事，讲讲那个春天，我是如何满怀希望地签下名字，以及那个冬天，我是怎样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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