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我至今还记得点下“立即购买”那个按钮时的心情。那是个周二的晚上，我加完班，拖着快散架的身子蜷在沙发里刷手机。广告推送跳出来的时候，我眼睛一亮。198块，就能上两个多月的课？广告词写得特别戳心：“告别枯燥生活，遇见更好的自己。”配图里，那些女孩穿着帅气的舞蹈服，身姿挺拔，眼神里有一种我特别羡慕的自信。我们这小地方，正经舞蹈班一节课就得八九十，这个团购价，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我心里也嘀咕过，这么便宜，能行吗？可转念一想，是正规平台推送的，底下好评如潮，都说老师专业，环境好。那种“捡到大便宜”的兴奋感，像个小火苗，一下子就把那点疑虑给烧没了。没怎么犹豫，我就付了款。系统立刻发来了预约成功的短信，还有一个李老师的联系电话。那一刻，我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镜子里舞动的身影了。
第一次去上课，感觉真是好极了。“灵动舞蹈工作室”，名字也好听，藏在一栋新盖的写字楼里。教室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木地板，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大镜子，角落里放着音响和几盆绿植。给我们上课的是个姓王的年轻女老师，身材好，话不多，但教得特别认真。我们这二十几个人，水平参差不齐，有的连拍子都踩不准，王老师就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分解，耐心得很。一节课下来，大汗淋漓，胳膊腿都是酸的，可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动作笨拙但满脸通红的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课间休息时，我们几个常来的学员会凑在一起聊天。有个叫小薇的姑娘，就在隔壁商场卖衣服，她说她做梦都想学跳舞；还有个刘姐，孩子上初中了，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摆脱中年油腻。大家嘻嘻哈哈，互相纠正动作，那种因为一个共同爱好而聚在一起的氛围，特别温暖。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找到了一个工作家庭之外，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大概上了四五次课之后，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先是发现教室里的饮水机老是空的，前台那个总是笑眯眯给我们登记的小姑娘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大叔。有一次，厕所的灯坏了两天也没人修。最明显的是王老师，她脸上没了最初的笑容，有时候上课会走神，下课后总是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就走，好像不愿意多待一分钟。
我们私下里在微信群里议论过。有人说，是不是生意不好啊？也有人说，可能只是暂时的管理问题吧。大家都被那198块钱拴着，谁也不愿意往最坏的地方想。毕竟，课还在上，老师也还在教。我还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这么大的教室，这么多设备，总不能说跑就跑吧？”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十二月的一个周四晚上，天气已经有点冷了。我像往常一样，下班后赶去上课。走到写字楼楼下，我就觉得不对劲——平时这个点，楼上舞蹈室的灯早就亮得晃眼了，可那天，那一层黑漆漆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冲上楼。舞蹈室门口，已经聚了十几个人，大家都一脸茫然。门上贴着一张A4纸，打印着几行冷冰冰的字：“因经营不善，本舞蹈工作室即日起无限期停业。各位学员请自行联系团购平台处理后续事宜。”
一瞬间，我脑子是空的。无限期停业？自行联系？有人试着打那个李老师的电话，已经关机了。用力推了推门，锁得死死的。透过玻璃门往里看，教室里空荡荡的，镜子、音响、甚至那几盆绿植，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那种感觉，我现在都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形容。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而是一种被掏空了的茫然。我们一群人，就傻傻地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冬天的穿堂风吹过来，冷得刺骨。小薇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小声地啜泣起来。刘姐气得直跺脚，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是谁先建的微信群，我们把那天晚上到场的人都拉了进来，群名很直接，叫“维权群”。一晚上时间，群里就加进来五十多个人。大家在群里报着自己买的课程、剩余的次数，算下来，每个人损失从一百多到上千块不等。我们开始分头行动：有人不停地给团购平台客服打电话，有人去市场监管部门投诉，还有人想办法查这个舞蹈机构的注册信息。
过程繁琐得让人身心俱疲。团购平台的客服永远是一套标准说辞：“我们已经记录您的问题，会尽快与商户沟通……”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市场监管部门的工作人员态度很好，但告诉我们，他们上门核查发现已经人去楼空，法人代表联系不上，只能将其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建议我们走司法途径。司法途径？我们这几十个人，为了百来块钱，谁有那个时间、精力和金钱去打官司？
维权群里，最初的热血和愤怒，很快就被一种无力的沉默所取代。每天只有零星几条消息，不是抱怨平台推诿，就是互相安慰几句。再过一段时间，这个群就彻底沉寂了，像一片死水。我的生活也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班，下班，刷剧，只是偶尔看到手机里那张舞蹈课的截图，或者路过那栋熟悉的写字楼时，心里会猛地一抽。
那间曾经充满音乐和汗水的教室，那个我们以为可以安放小小梦想的地方，最后留给我们的，只有一扇紧闭的门，一张冰冷的告示，和一个再也无人说话的微信群。它不仅仅卷走了我的一百九十八块钱，更像一个恶作剧的巴掌，打碎了我对生活那点刚刚燃起的、笨拙的热情。现在我看到任何形式的团购广告，心里都会先紧一下。有些伤口，看不见，也不流血，但它就在那儿，时不时地，提醒着你那段像个笑话一样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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