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转机出现在前年春天。一个老客户找上门，说有个大单子，是给一个新开的产业园做配套零件，量很大，要求也高，交货期紧。我盯着那张采购意向书，手都有些抖——要是接下来，够我们厂干大半年的，利润能抵上过去两年。可往下看设备要求，心就凉了半截——我们现有的机器，精度根本达不到。
“要么放弃，要么更新设备。”晚上，我和媳妇对着那张纸，算了半宿。买两台新的数控机床，加上配套，最少得八十万。把家里那点老底全掏空，再把车卖了，也还差着一大截。媳妇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厂子就像我们的第三个孩子，倾注了太多心血。
那几天，我像着了魔似的，天天往市里的科技市场跑，看那些崭新的机器，听着几乎静音的运转声，想象着它们在我厂里的样子。可回到现实，看着账上那点可怜的余额，又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有老师傅劝我：“老板，算了吧，步子迈太大，容易闪着腰。咱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是不错，温饱有余。可我不甘心啊。我才四十出头，难道就这么守着个半死不活的小厂子直到老？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开发区那家工商银行。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就觉得，总得试试。
接待我的是个姓王的信贷经理，很年轻，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我坐在他对面，有点手足无措。我没啥文化，嘴也笨，不会说那些漂亮话。就把那张皱巴巴的采购意向书，连着我们厂这几年的账本，一股脑地推到他面前。账本记得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被机油浸得模糊了。
“王经理，我……我就直说了。”我搓着手，手心全是汗，“我想贷点款，买新设备。我们厂子小，没什么值钱东西抵押，就那个旧厂房是租的……但我有人，有几个跟了我十多年的老师傅，手艺没得说；我也有客户，这么多年，从来没拖欠过谁一分钱货款，信誉是好的。”
我说得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把自己那点家底和盘托出，甚至把心里那份不甘和渴望也倒了出来。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人家银行凭啥信你这些空话？
没想到，王经理听得很认真，还问了不少细节，比如那个产业园项目的真实性，我们现有的客户结构，老师傅们擅长做什么活。临走时，他没给准话，只说需要上门看看。
我以为这就是句客套话。没想到，三天后，他真来了。没打招呼，直接到了厂里。那天正好在赶一批急活，车间里机油味混着金属粉尘，老师傅们满身油污，忙得脚不沾地。我有点尴尬，觉得这环境太差了。王经理却没嫌弃，在车间里转了很久，还蹲下来看老师傅操作老机器，问了几个技术问题。
过了几天，他打电话让我去银行一趟。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八成是没戏了。坐下后，他递给我一份方案。“根据你们的情况，我们研究了‘小额信用贷’和‘设备抵押贷款’的组合方案。你们虽然没有房产抵押，但经营稳定，信用良好，特别是核心团队很稳定，这是很重要的软实力。另外，你们要接的这个项目，属于政府扶持的产业园配套，符合我们支持实体制造业的政策方向。”
我听着那些专业术语，有点发懵，直到他说出那个数字——“初步审批，可以给到六十万。”我愣住了，反复确认：“真的？王经理，这……这不需要抵押房子吗？”我媳妇为了这事，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就怕我把家里那套小房子搭进去。
王经理笑了：“信用，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抵押品。”
那一刻，我鼻子猛地一酸，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文件。这么多年，磕磕绊绊，第一次感觉到被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力量托住了。那不是简单的钱，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钱到账那天，我带着老师傅们一起去设备厂提货。看着那两台崭新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数控机床被小心翼翼地搬进车间，老师傅们围着摸摸这儿，看看那儿，眼神亮得像孩子。老师傅老李感慨地说：“老板，咱们这老牛，总算换上‘电动马达’了！”
新设备带来的变化是立竿见影的。我们顺利拿下了那个大单，产品质量和交货期让客户非常满意，直接签了长期合同。机器的精度和效率上来了，我们能接的活档次也高了，利润空间打开了。以前不敢想的一些精密部件，现在我们也能做。厂子里活多了，我又招了十来个年轻工人，让老师傅带着，既传技术，也减轻他们的劳动强度。
一年后的今天，我再走进车间，听到的不再是震耳欲聋的噪音，而是稳定、轻快的机器运转声。车间干净明亮了许多，墙上贴着生产进度表，红红绿绿的，满是生机。上个月，我们刚刚还清了最后一笔贷款。
去银行办结清手续的时候，又见到了王经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句：“王经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当时肯信我。”
他笑着说：“看到你们发展得这么好，我们最高兴。以后需要扩大再生产，随时再来。”
走出银行，阳光正好。我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笔贷款，我的小厂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大概还是在那个旧厂房里，守着几台老机器，在温饱线上挣扎，眼看着机会一个个从眼前溜走。
那笔贷款，对我而言，不仅仅是六十万块钱。它是我人生和事业的一个分水岭。它让我相信，只要你真心想做事，踏踏实实，讲信用，总会有人愿意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扶你一把。它像一股活水，流进了我这片几乎要干涸的土地，让希望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看见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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