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人家说，婚姻有“七年之痒”，我们这都痒过两轮了，日子早就像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裙子，舒服，妥帖，但也确实没什么鲜亮的颜色了。爱情嘛，好像早就悄没声儿地溜走了，剩下的是亲情，是习惯，是左手摸右手的熟悉。我们的话比以前少了，不会再为看什么电影争论，因为通常都是各看各的手机；也不会再为一点小事惊喜，日子像钟摆，精准而重复地晃着。
可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件事，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十五年——他给我吹头发。
我的头发长，厚，像海藻似的，洗完头自己吹，胳膊能举酸。刚结婚那会儿，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手脚笨得很。我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凳子上，他拿着吹风机，像举着个什么危险武器，热风一会儿烫得我头皮一紧，一会儿又凉得我一哆嗦。他那双拿惯了扳手、粗粗拉拉的手，在我头发里笨拙地穿梭，不是扯疼了我，就是让头发缠在一起。
“哎呀，你轻点儿！”我那时候总会忍不住抱怨。
他就讪讪地笑，动作放得更轻，嘴里还嘟囔：“你这头发，也太不听话了。”
可他就是不撒手，坚持要他来。慢慢地，他摸到了门道。知道要先开中档的热风，把发根吹干，再换冷风顺着发丝吹，头发才会有光泽。知道我的头发往哪边偏分，吹的时候要反着发根方向吹，才会蓬松。他还学会了用手指当梳子，插进我的发丝里，一边抖动着，一边让风穿透过去。
这一吹，就吹过了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我们从租的小单间搬进了自己的房子，梳妆台从小板凳换成了带镜子的立柜。他的手法从生涩到熟练，再到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我们在这个家里，经历了太多事情。有过为孩子的教育吵得面红耳赤，有过为工作的压力相对无言，也有过被生活的琐碎磨得精疲力竭，觉得这婚姻是不是真的走到了头的时候。
但无论那天是晴是雨，我们是笑是吵，只要我洗了头，他都会默默地拿起那个已经有些旧了的吹风机，站在我身后。
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响起来，像一道屏障，把外界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开了。世界里，只剩下这温暖的风，和他手指在我发间轻柔的拨动。他的动作很慢，很有耐心，从发根到发梢，一缕一缕，极其认真。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我的脖颈、我的耳朵，带着暖风的温度，痒痒的，却异常安心。
在这种时候，我们通常都不说话。
但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这温吞吞的风里，被慢慢吹散，熨帖平整了。我闭上眼，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糙，那是岁月和生活留下的痕迹。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烟草味，混着洗发水的清香。有时候，我会偷偷从镜子里看他。他微皱着眉头，眼神专注，好像他手里正在做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鬓角，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爬上了几根白丝，在灯光下有些刺眼。
那一刻，所有白天里的委屈、抱怨、疲惫，都像被蒸发的湿气一样，消失无踪。心里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满满的柔软。我甚至会没来由地鼻子一酸。
去年冬天，我动了个小手术，在家休养。身体虚，容易累，洗个头更是大工程。那天晚上，他帮我洗了头，用干毛巾小心翼翼地吸着水，然后照例拿起吹风机。我靠在椅背上，没什么力气。他吹得比以往更轻，更慢，生怕弄疼了我。吹到半干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用手轻轻捋了捋我耳边的头发，低声说：
“你这白头发，好像又多了几根。”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形容不出的、混合着心疼和疲惫的东西。
我没睁眼，只是笑了笑，说：“老了呗。”
他没接话，吹风机的声音又响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俯下身，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落在了我的头顶。那个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吹风机的、干燥的暖意，一直烫到了我心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幸好我闭着眼，头发也半干着，他没看见。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爱情或许并没有消失，它只是不像年轻时那样，轰轰烈烈地喊着“我爱你”了。它沉了下去，沉到了生活的最底层，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它变成了吹风机“嗡嗡”的噪音，变成了他十五年如一日的、站在我身后的身影，变成了他怕扯疼我而格外轻柔的手指，变成了那个落在头顶的、无声的吻。
它不再是一首高亢嘹亮的情歌，而是一段低沉循环的背景音，不仔细听，你几乎会忽略它的存在。可当这声音一旦停止，你的整个世界都会变得空洞而寒冷。
前几天，女儿趴在我身边看绘本，忽然仰起小脸问我：“妈妈，爸爸爱你吗？”
我被她问得一怔，笑着反问她：“你觉得呢？”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觉得爱。因为爸爸总是给你吹头发。我的头发短，自己就能吹干。”
童言无忌，却一下子说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还有什么比这更确凿的证据呢？十五年，五千多个夜晚，只要我洗了头，他就在那里。这早已不是一项任务，而是一种仪式。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沉默的对话。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还在，他一直都在。
窗外是别人的万家灯火，窗内是吹风机安稳的嗡鸣。他的影子在灯光下和我的重叠在一起，落在墙上，像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堡垒。我知道，只要这声音还在响着，我的世界就是安稳的，完整的。
爱情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它就是洗完头后，他拿起吹风机时，我心底那份踏实的暖意。是那干了以后，顺滑蓬松，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头发。是这十五年，看似重复，却每一次都让我重新爱上他的，那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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