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那是我大三的暑假，回家前一天晚上，我特意给爸发了条长长的微信，告诉他我第二天下午四点到县城的火车站，还特别加了一句——“爸，你来接我的话，千万别又开那辆三轮车来”。后面跟了个俏皮的表情，怕伤他自尊。
消息发出去，爸很快回了个“好”。就这一个字，让我安下心来。
我们家在镇上，从火车站回家得坐四十分钟的中巴。爸是镇上的小学老师，教了一辈子书，骨子里有种文人的清高，又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固执。前两年，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车斗用铁皮围起来，刷着蓝漆，开起来“哐当哐当”响彻整条街。夏天晒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我上高中那会儿，他偶尔开着它来接我，我总恨不得把头埋进书包里——那时候的虚荣心啊，像野草一样疯长。
大学三年，我在省城见了世面，学会了穿白衬衫和帆布鞋，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也学会了隐藏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卑。我害怕那辆三轮车，更害怕同学投来的那种目光，哪怕只是我自以为是的想象。
第二天，火车居然破天荒地准点了。下午三点五十分，我拖着行李箱走出站台，心里既期待又忐忑。七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广场上接站的人不多。我眯着眼找了一圈，没看到爸的身影，心里松了口气——他大概听了我的，没开那辆三轮来。
可是，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爸还是没来。我打他手机，关机。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白衬衫黏在后背上，很不舒服。那种被遗忘的委屈，慢慢盖过了之前的庆幸。
又等了半小时，我彻底死了心，赌气地去坐中巴车。一路上，我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心里又酸又胀。我甚至开始为他找理由：是不是学校临时有事？是不是手机没电了？可那个“故意”的念头，像水底的暗礁，时不时就冒出来硌一下我的心。
到家时已经快六点了。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那辆蓝色的三轮车好好地停在墙角。堂屋里，爸正坐在竹椅上，端着茶杯，慢悠悠地看报纸。听到我进门，他抬起头，很平常地问了句：“回来了？路上热吧？”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冲了上来。我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声音有点冲：“爸，我不是让你去接我吗？我在火车站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爸放下报纸，扶了扶他的老花镜，脸上是那种真实的困惑：“哎？你昨天跟我说了吗？你看我这记性，忙糊涂了，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的表情太自然了，自然得让我心里的那个猜想更加确定。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闪躲。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又端起茶杯，吹了吹浮着的茶叶，补了一句：“饿了吧？你妈在厨房烧饭，今天有红烧肉。”
那一整个晚上，我都闷闷不乐。妈私下里跟我说：“你爸可能真忘了，他这几天在整理毕业班的材料，头昏脑涨的。” 我看着在院子里弯腰侍弄那些花花草草的爸，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心里那个“他是故意的”念头，却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这件事像个疙瘩，留在了我心里。直到那年春节，我和妈一起大扫除，在爸的书房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厚厚的、包着牛皮纸封面的本子。我认得，那是他的日记。鬼使神差地，我翻到了去年七月的那几页。
那一页的字迹，是他特有的工整楷书：
“七月十日，晴。女儿明天下午四点抵火车站，盼之。她特意嘱咐，勿开三轮车去接。孩子大了，爱面子了。思虑再三，决定此番不去接她。让她独自坐中巴回来也好。并非负气，只是不愿她因我、因这辆旧车，在同学面前感到难堪。我宁愿她怪我疏忽，亦不愿她为我感到羞愧。父之爱子，计之深远，有时或需藏于‘遗忘’之后。”
日记本从我手里滑落，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一滴一滴，而是止不住地流。那些字，像针一样，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也最不懂事的地方。
我全都明白了。他不是忘了，他是用一次精心的“遗忘”，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那脆弱的、可悲的自尊。他看穿了我所有的别扭和虚荣，却没有一句指责，而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沉默的方式，退了一步，给我留出了全部的体面。
我回想起在火车站的那个下午，我的焦躁，我的埋怨。而我爸，他当时就坐在这间书房里，也许正听着远处的火车汽笛声，心里计算着我到家的时间，忍受着我即将带给他的、因他“遗忘”而生的责怪。他选择了做一个“健忘”的、可能让女儿失望的父亲，只是为了不让他的女儿感到一丝不安。
那天晚上，我走到爸身边，他正戴着老花镜看电视。我给他续了杯热茶，低声说：“爸，今年暑假，你用三轮车教我开车吧，咱镇上小路多，开着方便。”
爸愣了一下，从老花镜上方看我，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一点点笑意像水纹一样漾开。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那辆蓝色的三轮车，后来我还是学会了开。它的响声依然很大，跑起来还是不太平稳。但当我握着那个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方向盘时，却觉得无比踏实。因为我知道，这哐当哐当的声音里，藏着一份沉甸甸的、从未说出口的理解与守护。
有些爱，从来不会挂在嘴边。它藏在一次故意的“遗忘”里，藏在一本不起眼的日记里，也藏在那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陪着我们，哐当哐当地，走过人生的每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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