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医院的白墙白得刺眼，空气里永远飘着消毒水的味道。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按在了床上，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蔫蔫的，动弹不得。白天的日子还好打发，打针、吃药、昏睡，被各种检查和探访切割成碎片。最难熬的是夜晚。当病房的灯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疼痛和焦虑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紧紧包裹。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其他楼里零星的光点，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孤独和无助啃噬着每一分理智。
就是他，在那样的时刻，捧着一本书，坐到了我的床边。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平时话不多，更别提什么浪漫举动。所以，当他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页都有些泛黄的《平凡的世界》时，我着实愣了一下。
“躺着也无聊，我给你读读这个吧？”他调整了一下床头灯的角度，让柔和的光线正好落在他手中的书页上，而不刺我的眼睛。
我点了点头，心里并没抱太大期望，只当是换个方式打发时间。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刚下班后的沙哑，起先还有些磕绊，像是不太习惯这种朗读。但很快，他就沉浸了进去。他读的是孙少安的故事，那个在黄土高原上，与贫困和命运苦苦抗争的年轻人。他的声音平缓、沉稳，没有刻意渲染情绪，就像一个老朋友，在娓娓道来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家的事情。
说来也怪，那些方块字经由他的声音传递出来，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奇特的温度。病房里冰冷的器械轮廓，似乎在声音里变得柔和了；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也渐渐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注意力，从身体内部那令人烦躁的疼痛上，被一点点牵引出来，跟着他的声音，走进了那个双水村，走到了那片黄土坡上。我“看”到了少安劳作的艰辛，“听”到了他那沉重而无奈的叹息，也感受到了他在苦难中依然不灭的那点生命韧劲。
那一刻，我好像不再是病床上这个虚弱无助的自己。我变成了一个倾听者，一个穿越了时空的旁观者，在别人的故事里，呼吸着不一样的空气。
从那天起，每天晚饭后，他收拾完碗筷，就会很自然地拿起那本书，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这成了我们之间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一个在疾病阴影下，属于我们俩的、小小的神圣仪式。
他读得很慢，一天也就读那么二三十页。有时，我会打断他，问某个字句的意思，或者对书中人物的某个选择发表几句幼稚的评论。他总是耐心地停下来，和我讨论几句，然后再继续。有时，我体力不支，听着听着就昏睡过去，也不知道他读了多久。但每次从短暂的睡梦中惊醒，总能第一时间听到他那平稳的、持续的朗读声。那声音像一艘坚固的小船，载着我，在病痛的黑夜里，安全地飘荡。只要这声音还在，我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一切。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他读到田晓霞在洪水中为救人而牺牲的那一段。那段文字本身就极具感染力，而他读着读着，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下去。我闭着眼睛，泪水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我没有睁眼，他也没有停下。我们就这样，通过一个虚构人物的悲剧，共同分担着一份真实的、沉重的悲伤。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理解，更深了。
还有一次，我因为某项检查结果不理想，情绪特别低落，一整天都不想说话。晚上，他照例拿起书，我却烦躁地扭过头，说：“别读了，没心情。”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书放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重新拿起书，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直接读了起来。他跳过了当时正在读的紧张情节，翻到了后面，读了一段关于春天来临、大地复苏的描写。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像羽毛一样拂过我心头的焦躁。我起初还绷着，但渐渐地，那描绘出的生机勃勃的景象，和他那固执的、温柔的朗读声，还是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抵抗土崩瓦解，重新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那本《平凡的世界》，他断断续续读了一个多月才读完。当念完最后一个字，他合上书，轻轻地说：“结束了。”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我们之间流动。那不仅仅是一本书的结束，更像是我们共同跋涉过了一段特别艰难的旅程。他用他的声音，为我搭建了一个抵御现实风雨的庇护所。在那个由文字构筑的世界里，我得以暂时忘却病痛，汲取到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后来，我慢慢好了起来，离开了医院。但那段被他用朗读声陪伴的日子，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我现在明白了，他当时选择的，并不仅仅是一本书，他是在用他最擅长、也是最笨拙的方式，在告诉我：你看，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苦难和挫折，就像少安和少平他们一样。但是，只要不放弃，总能走下去。
他给我读的，不只是小说里的故事，更是活着的滋味，是坚持的意义，是一种无声的、却无比坚定的陪伴。在那些被病魔笼罩的夜晚，他的声音，就是照进我孤寂世界里的唯一的光。这束光，不仅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也永远地，温暖了我往后所有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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