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那会儿家里条件一般，草莓算是稀罕水果。妈妈买回来一小筐，红艳艳的，摆在白瓷盘里像一盘子小灯笼。她总是仔仔细细地洗，用淡盐水泡一会儿，说这样更干净。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处理那些草莓——她把绿色的蒂轻轻掐掉，然后，很自然地，把草莓尖尖那一半掰下来，递到我嘴边。
“来，宝贝尝尝甜不甜。”
我张嘴接住，整个口腔瞬间被清甜占据。草莓尖是整颗草莓的精华，软糯多汁，甜得恰到好处。等我满足地咽下去，妈妈才把剩下的“草莓屁屁”——就是比较白、酸味较重的那部分，放进自己嘴里。
“妈妈就喜欢这部分，”她总是这么说，“酸酸的，开胃。”
我真的信了。有好几年，我真的以为妈妈就是喜欢吃草莓屁屁。有时候我还觉得她傻，明明尖尖更好吃，她却总挑不好的吃。我会很“慷慨”地说：“妈妈，你也吃尖尖嘛！”她笑着摇头：“你吃，妈妈就爱这个味道。”
直到我上初中那年夏天。
那天特别热，我午睡醒来，听见厨房有动静。悄悄走过去，看见妈妈背对着我，正在准备下午的水果。盘子里是刚洗好的草莓，鲜红欲滴。她拿起一颗，习惯性地掰下尖尖部分，轻轻放在旁边的小碗里——那是我专属的小碗，青花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然后，她很自然地把剩下的草莓屁屁送进自己嘴里。
我正要出声，却看见她皱了皱眉。
那是一种本能的表情，眉头微蹙，嘴角轻轻向下——是酸到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处理下一颗草莓，还是同样的动作：掰下尖尖放小碗，自己吃屁屁。
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就喜欢酸酸的”，全是骗人的。妈妈和我一样，也知道草莓尖更好吃；不，她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因为她把好吃的都给了我，自己只尝过酸的部分。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悄悄退回房间，躺在床上，心里翻江倒海。我想起这么多年来，何止是草莓啊——吃鱼，她总是夹走鱼头鱼尾，把最肥美的鱼肚子留给我；吃西瓜，她吃靠近皮的白瓤，把中间最甜的都挖给我；甚至吃饼干，她都把烤得最金黄完整的那几块挑出来放我面前。
那天下午，当妈妈端着那碗堆得尖尖的草莓尖走进我房间时，我假装刚睡醒。她笑眯眯地说：“快吃，今天的草莓特别甜。”
我看着那碗红彤彤的草莓尖，每一颗都像小小的心。我拿起一颗，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放进嘴里，而是递到妈妈嘴边：“妈，你先吃。”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躲：“你吃你吃，妈妈不爱吃这个。”
“就尝一口嘛，”我执意举着，“就一口。”
她拗不过我，轻轻咬了一小点，然后立刻说：“好了好了，剩下的你吃。”
从那以后，我开始“争夺”草莓屁屁。
我会抢在她前面洗草莓，然后故意把尖尖和屁屁分开，把屁屁的那堆推到她面前，自己留尖尖。她总要跟我争：“哎呀，你正在长身体，要吃好的。”“我都这么大了，该我照顾你了。”
有时候我们争来争去，最后达成妥协——一人一半，完整的草莓从中间分开，谁都既有尖尖也有屁屁。但我知道，她还是会偷偷把尖尖往我这边推。
上大学离家，每次回家，妈妈还是会准备草莓。还是那个青花小碗，里面堆着红艳艳的草莓尖。我说：“妈，别这样分了，一起吃嘛。”她嘴上答应着，手上却依然习惯性地把尖尖掰下来。
工作后，有一次带妈妈去高级水果店，买了那种超大颗的草莓，一颗就要十几块钱。妈妈一边埋怨太贵，一边还是习惯性地想掰尖尖。我按住她的手，很认真地说：“妈，今天必须听我的，整个草莓整个吃，不准分。”
她看着我严肃的样子，笑了：“好好好，听你的。”
我们坐在窗边，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妈妈小心地咬了一口完整的草莓，细细品味，然后满足地眯起眼睛：“真甜啊。”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这种“分草莓”背后的全部意义。它从来不只是关于草莓哪个部位更好吃，而是关于爱，关于母亲本能地把最好的留给孩子的这种天性。这种爱就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藏在清晨温热的牛奶里，藏在深夜留的那盏灯里，藏在她总说“不累”“不爱吃”“不冷”的善意谎言里。
如今妈妈年纪大了，牙口不如从前，太酸的东西吃了会不舒服。我买草莓时会更仔细地挑选，找那些全红的、熟透的品种，这样即使草莓屁屁也不会太酸。洗草莓的人变成了我，分草莓的人也变成了我。
我还是会给她多分几个完整的草莓，但偶尔，当我掰下一颗特别漂亮的草莓尖递给她时，她不再推辞，而是笑着接过去，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吃起来。
前几天，三岁的小侄女来家里玩，我洗了草莓给她。小家伙拿起一颗，很自然地掰下尖尖，踮起脚尖要喂给我：“姑姑吃尖尖，甜！”
我愣住了，这一幕如此熟悉。原来，爱就是这样传承的——不需要太多言语，就在这草莓尖与草莓屁屁的传递中，一代一代，温柔地延续。
我蹲下身，接过那颗草莓尖，就像接过一份珍贵的礼物。很甜，真的很甜，但更甜的是心里那份涌动的暖流。原来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草莓尖都留给对方，而当你被这样爱过，你也学会了如何去这样爱别人。
草莓每年都会成熟，从春天到夏天，一茬一茬地红。而妈妈的爱，就像这草莓的甜，浸润了我生命的每一个季节。那些她吃下的草莓屁屁的酸，早已在我心里酿成了最深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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