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南港文典

客厅茶几上他的杂志还摊着

    这茶几上的杂志,还摊开着呢。

    昨天下午的阳光,就是从那个角度斜斜地照进来的,把书页映得泛黄、温暖。他一定是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就着我现在坐的位置,翻看着。左边那页是篇关于景德镇瓷器的游记,右边是幅跨页的山水照片,苍茫的云海绕着青翠的山峰。他就看到这里,然后,或许是累了,或许是临时想起什么事,便把它这么摊开着放下了。这一放,就再也没能回来把它合上。

    我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玻璃桌面,拂过书页上他指尖可能触碰过的地方。这是一本《中国国家地理》,二零一八年四月的刊。他总爱看这些,说等退休了,要带着我,把这些地方都走一遍。我们连地图都买好了,就贴在书房墙上,用红笔圈出一个个目的地。景德镇,便是其中一个。

    “你看这釉色,”他当时一定在心里这样默念着,就像他常对我说的那样,“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多妙啊。”

    他总是这样,能从最寻常的事物里,看出诗意来。这本杂志,不知是他第几次翻看了,边角都有些微微卷起。里面的世界,于他而言,是一个个触手可及的梦。他不是一个空谈家,他是真的在一点点规划。书架的第二层,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这类杂志——《旅行家》、《中国摄影》、《华夏地理》……每一本的扉页上,他都用工整的小楷标注着购买日期,有时还会附上一两句简短的感想,“此处秋色极佳”,或“此湖可泛舟”。那不是阅读,那是一场漫长而虔诚的筹备。

    我总笑他,说他是“纸上的旅行家”。他也不恼,推推老花镜,笑眯眯地说:“心里先到了,脚下一步步跟着,才不慌嘛。”然后,他会指着某张图片,开始给我描述他想象中的旅程:几月份去气候最宜人,坐哪一趟火车能看到最好的风景,到了当地,一定要去尝尝某条小巷里的什么小吃。他说这些时,眼睛是亮的,像把那些山川湖海的光,都装了进去。

    这客厅里的许多东西,都参与过他的这些“筹备”。这把沙发的扶手,曾搁过他摊开的地图;那边的饭桌,曾摆满他打印的攻略。而这方茶几,就是他最常驻足的“观景台”。一杯清茶,一本杂志,他就能在这里消磨一整个下午。阳光移动着,从茶几的这头走到那头,他的身影在光影里,安静而专注。

    可如今,阳光依旧,茶却凉了。

    杂志还摊开在老地方,像一个说到一半忽然停住的故事,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来把它继续讲完。那个规划了无数遍的旅程,到底还是没能成行。地图上的红圈,成了永远也抵达不了的远方;杂志里的山水,也终究只是印在纸上的影像。

    我试图去想象,他最后一次坐在这里时的心情。是带着对下一次出行的憧憬,还是已然感到了一丝疲惫?我无从知晓了。生命就是这样,它不会在你把所有故事都讲完,把所有旅程都走遍之后,才从容地落幕。它总是在最寻常的片刻,最不经意的瞬间,戛然而止。留下一些摊开的书,半杯未喝完的茶,和许许多多未曾说出口的话。

    我静静地坐着,许久。窗外的天色,由午后明亮的湛蓝,渐渐转为傍晚温柔的橘粉。最终,我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那一页印着云海青山的杂志合上了。

    我没有哭。心里只是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安静。我没有把杂志收走,就让它原样摊在那里吧。就让它成为一座无声的纪念碑,纪念所有那些被认真规划过、憧憬过,却最终留在了昨天的旅程。

    这摊开的杂志,是他未竟的诗,是我无尽的念。这,就是生活留下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注脚。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南港文典 » 内容均为网友投稿,不排除杜撰可能,仅可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