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是阿杰发来的消息：“在干嘛呢？新年快乐！”
我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正要回复，又一条消息跳出来：“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项目书，我看了，有几个建议...”
我的手指停在半空。
阿杰是我认识了十二年的朋友。我们从穿校服一起打篮球，到现在他成了深圳一家公司的项目经理。而我，在上海的广告公司挣扎了三年，最近刚接手一个重要项目——就是他现在提起的这个。
江对岸的陆家嘴灯火通明，东方明珠塔下已经聚集了欢呼的人群。可我的视线却牢牢锁在手机屏幕上。
“第一，市场分析部分数据不够新；第二，预算分配太理想化；第三...”
他一条接一条地发，每条都精准地戳中我最没把握的地方。我的心情从看见老友问候的温暖，慢慢变成了面对甲方的紧张。
风更大了，我转过身用背挡着风，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谢谢建议，我节后会修改。”打完又删掉，换成：“大过年的还谈工作，你真行。”还是觉得不对。
最后发出去的是：“我在外滩跨年呢！你也新年快乐！”
假装没看见那些工作建议。
他秒回：“羡慕！我还在公司改方案。”
然后又是一条：“不过你那个项目真的要注意，我们刚有个类似的项目踩坑了...”
我突然有些烦躁。为什么非要现在说这些？为什么连跨年这最后几分钟都不能放过？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开始喊：“十！九！八！”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认真回复他关于项目的每个问题。手指在寒风中不太听使唤，打字很慢。
“七！六！五！”
我写道：“关于数据问题，我确实只找到了去年的报告，如果你有更新的渠道...”
“四！三！”
人群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烟花在头顶炸开，照亮了整个夜空。我按下发送键，然后抬起头，正好看见2024年在漫天绚烂中到来。
周围的情侣在拥抱，朋友在互相祝福，陌生人也在击掌庆贺。而我站在狂欢的中心，刚完成了一场关于工作的讨论。
手机又亮了。这次阿杰发来的是语音。
点开，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背景却很安静：“刚才假装在公司是骗你的。其实我也在跨年现场，不过是医院的走廊——我爸急性阑尾炎，我陪夜来着。看你那么兴奋地在跨年，不想扫你的兴，就随便找了个工作话题。新年快乐啊，兄弟。”
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重新听了一遍那条语音，背景里确实有医院的广播声，很微弱。
我拨通视频电话，他很快接了。镜头里真的是医院——白色的墙壁，蓝色的座椅，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眼睛有些红肿。
“你怎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把镜头转向旁边，病床上他爸爸睡着了。“小手术，没事。就是要在医院跨年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的欢呼声通过我的手机传到他那边，又通过他的手机传回给我，形成一个奇怪的回音。
“刚才说的项目建议是真的，”他又笑起来，“不过不着急，节后再说。”
我突然明白了。他选择在那个时间点和我谈工作，不是因为煞风景，而是因为那是他需要的 distraction——从他自己的困境中暂时分心的方法。而他假装在公司，是不想让我在欢庆的时刻被他的烦恼影响。
我想起大三那年，我失恋后半夜给他打电话，他室友说他早就睡了。第二天才知道，他其实在熬夜复习，但接到我电话后，陪我在阳台聊到凌晨三点，第二天考试差点睡着。
还有工作第一年，我因为失误被客户投诉，他在自己加班到十点后，还坐地铁来我家楼下，陪我吃宵夜，帮我重新梳理方案到半夜。
他总是这样，把自己的难处藏起来，然后用最笨拙的方式陪伴。
“你等等。”我说。
我转身面向黄浦江，把手机举高，让镜头里装满整个陆家嘴的璀璨灯火和漫天烟花。
“看见了吗？这是给你的烟花。”我说，“叔叔早日康复。”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收到了。”
我们在视频里一起待了十来分钟，没怎么说话，就让他透过我的手机看完了整场灯光秀。偶尔他会把镜头转向病房的窗户，让我看他那边寂静的夜空。
挂断前，他说：“谢谢。其实刚才给我爸办完住院，看见大家都在庆祝，是有点...你懂的。现在好多了。”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成年人的友谊早就不是年少时的形影不离。它是各自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时，还能分出一只手给对方发条消息；是在最狼狈的时刻，还要强撑着给对方看自己最好的一面；是明明需要陪伴，却先说“我没事”；是看穿了彼此的逞强，却不拆穿，只是默默陪对方演完这出“我很好”的戏。
新年的第一天，零点三十七分，我坐在外滩的长椅上，翻看我和阿杰这些年的聊天记录。果然，那些看似随意的“在干嘛”、突如其来的工作讨论、没头没尾的段子分享，大多发生在他或我人生中某些艰难的时刻。
而我们默契地，从未点破。
现在，窗外已经恢复了平静，新年的第一个小时即将过去。我给阿杰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下次需要分心的时候，直接说。我随时都在。”
他回了一个笑脸：“好。”
没有多余的客套，但我知道，我们都懂了。在这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世界里，有人愿意在你最狼狈的时候，陪你演一场“我很好”的戏，然后安静地等你需要的时候出现——这大概就是跨过时间洪流后，友谊最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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