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好得不像话，金灿灿地铺满了半个客厅。他忽然放下手机，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们，去种棵树吧。”
我愣了一下。种树？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我很久没见过的、孩子气的执拗。“我是说真的，”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找一块地方，种一棵属于我们两个的树。看着它，跟我们一起长大。”
就这么一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片沉寂的湖，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个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地发芽。我们开始像两个密谋大事的孩子，兴奋地凑在一起商量。种什么树好呢？他喜欢高大挺拔的，说像白杨，有风的时候，叶子哗啦啦地响，像在唱歌。我却偏爱能结果的，比如一棵柿子树，秋天挂满红彤彤的小灯笼，多喜庆，多踏实。
我们争来争去，谁也不让谁，可这种争执，却比之前的沉默要好上一万倍。最后，我们互相看着对方较真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他说：“算了，听你的，柿子树就柿子树吧，以后结了果子，第一个给我吃。”那一刻，我心里软软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融化。
树苗最终定了一棵桂花树。理由是，它不够高大，也不算特别丰硕，但它香啊。每年秋天，那种甜丝丝的香气，能飘得很远很远，不像果子，一年就一季，这香气，是能沁到骨子里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第一次牵手，就是在一条栽满了桂花树的小路上。这个选择，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让这个计划一下子变得无比神圣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为这棵尚未谋面的树忙碌着。查资料，看种植教程，像个老农一样研究土质和肥料。我们在网上精心挑选了一棵健壮的苗，它被送来的时候，裹着厚厚的泥浆，根系被保护得很好。我们又专门开车去了郊外的苗圃，买了一大袋蓬松的营养土和底肥。那个周末，我们扛着小树苗、铁锹、水桶，像两个出征的战士，奔向城郊那个我们提前物色好的一块小小的荒地。那地方背靠着一个小土坡，前面有一条浅浅的小溪，安静，又充满生机。
真动起手来，才知道种树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是实打实的力气活。他脱掉外套，抡起铁锹，一下一下地挖坑。春天的土已经松软了，但底下还是藏着些坚硬的石块。他挖得额头冒汗，我就蹲在旁边，用手把那些小石子一块块捡出来。我们的手上、裤腿上，都沾满了新鲜的泥巴，有点狼狈，却特别快活。
坑挖好了，我们把小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他扶着树干，让我来填土。我一把一把地将混合了肥料的松软泥土填进去，压实。那棵小小的、稚嫩的树苗，就那么笔直地站在了我们面前。最后是浇水，清亮的溪水哗哗地灌下去，我看着水迅速地被土壤吸收，仿佛能听到树根在滋滋地、贪婪地喝水的声音。
一切都弄妥了，我们俩并排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看着我们的小树。它那么小，在春风里微微摇晃着几片稀疏的叶子，显得有点孤单，又有点倔强。阳光透过云层，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也照在它身上。我们都累得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忽然，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因为长时间握铁锹，有点发红，还带着泥土的微凉和湿润。就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却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从我们交握的指尖，一直涌到心脏，再涌到眼眶。我们之间那片无形的海，好像在那一刻，悄然退潮了。我们没有说话，但所有的话，又好像都在这沉默里说完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我们管它叫“我们的树”。每隔一两周，我们总会找个时间，像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去看看它。有时候是晴朗的周末，我们带着水和一点肥料；有时候只是下班后，趁着天还没黑透，开车绕过去看一眼。
我们看着它的叶子从稀疏变得茂密，看着它的枝干一点点变粗、变壮。春天，它冒出鹅黄的嫩芽；夏天，它撑开一把绿油油的小伞；秋天，它真的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米粒大小的桂花，那香气不浓烈，却幽幽地、持续地萦绕在周围，让我们每次离开，身上都带着那股甜甜的味道。冬天，叶子落光了，它光秃秃地站在那里，我们也不觉得萧条，反而觉得它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春天。
有一次，城里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还夹着冰雹。我在家里坐立不安，不停地看窗外。他下班回来，衣服都没换，就说：“走，去看看树。”我们冒着还没完全停歇的雨赶到那里，发现它被风吹得歪了一些，有几根枝条也被冰雹打断了，一地狼藉。我们心疼得不行，他立刻找来木棍和绳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扶正、固定好。我则把那些断掉的枝条捡起来，带回了家，插在了一个清水瓶里。后来，那些枝条竟然在水里生了根，这生命力的顽强，让我们惊叹了许久。
这棵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把我们的心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我们的话题，常常围绕着它展开。“你看，那边又长了个新枝！”“叶子好像比上周又绿了些。”我们为它的每一点变化而欣喜。它不再仅仅是一棵树，它成了我们感情的见证，一个沉默而坚定的盟友。在它面前，那些生活的琐碎烦恼，工作的鸡毛蒜皮，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们共同守护着它，也仿佛在共同守护着我们之间最珍贵的东西。
如今，它已经比我们都高了。站在它投下的那片小小的荫凉里，我总会想起种下它的那个下午。我们种下的，哪里只是一棵树啊。我们种下的，是一个希望，一个共同的念想。我们把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交付给了这片土地，也交付给了对方。
这棵树，它会一直在这里，扎根，生长，一年又一年。而我们会陪着它，一年又一年。看着它枝繁叶茂，就像看着我们的感情，在岁月的土壤里，愈加深厚和坚韧。未来的风雨或许还会有，但我们已经不怕了。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共同拥有着一棵树的成长，我们共同拥有着一个根，深扎在泥土里，也深扎在彼此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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