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南港文典

他家里的台灯,是他喜欢的款式不是我的

    那盏台灯就立在他床边的桌子上。我每天都能看见它,有时候是白天,它安静地杵在那儿,像个沉默的卫兵;更多时候是在夜晚,当他把那圈暖黄色的光晕拧亮,整个房间的一角便瞬间有了温度。那是他的角落,是他的光。

    台灯的样子很特别,是一种做旧的工业风。灯臂是黑色的,由几节金属管组成,像人的关节,可以随意弯折扭动,把灯头准确地送到他需要照亮的地方。灯罩也是一个简单的黑色金属圆筒,边缘有一点点因为偶尔的磕碰而露出的铜色。底座最沉,是实心的,确保它无论灯臂怎么伸展,都能稳稳地站住。我记得他刚把它买回来时,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兴奋地向我展示它的“灵活性”。他扳动着灯臂,让它做出各种扭曲的姿态,灯光便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影子。“你看,多酷。”他当时这么说,眼里闪着光。

    那光,是他喜欢的光。不是那种惨白刺眼的,为了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的白光。它是一种柔和的、带着点昏黄的暖光。他说,这样的光让人放松,适合睡前读几页书,或者就那么静静地躺一会儿,想些或什么都不想。光线从他的书页上流淌下来,漫过他的手指,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边。在那光里,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格外安宁,眉头是舒展的,嘴角也带着若有若无的轻松。我常常在房间的另一头,借着我这边的冷白光做我的事,偶尔一抬头,看见他被那圈光晕包裹着,就像看见了一个独立而完整的小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他的呼吸,有书的墨香,有安全,有他所迷恋的全部静谧与温柔。

    可那终究是他的世界。那盏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刻着他的名字,是他喜欢的款式。

    我们刚住到一起的时候,兴致勃勃地商量着要添置些什么。对于家,我们有过很多畅想。我说喜欢原木的温馨,他则倾向于金属的冷静。最后往往是妥协,或者用他的话说,“融合”。客厅的沙发是我挑的,舒服得能让人陷进去;餐桌是他选的,线条硬朗的岩板桌面。大多数东西,我们都能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点。唯独这盏台灯,他没有丝毫让步。

    他拉着我逛了好几家店,指给我看各种类似的款式。“你不觉得这种很有质感吗?”他拿起一个,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比那些塑料的、或者带蕾丝花边的,有味道多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些灯确实有种冷峻的美,但它们打动不了我。我内心向往的,是那种奶白色的、陶瓷质地的台灯,灯罩上或许还有手绘的、细细碎碎的小花,灯光一亮起来,整个房间都会变得像一块温润的牛奶糖。我没说出来,只是看着他热切的眼神,把那点小小的渴望咽了回去。我想,一盏灯而已,他喜欢就好。

    于是,这盏工业风台灯就进了我们的家门,成了他每晚的伴侣。起初,我并没觉得有什么。灯嘛,能照亮就行了。可时间久了,一些细微的感觉,就像水渍,慢慢在心底洇开。

    我有时夜里醒来,会发现他那边的灯还亮着,他靠着枕头,书摊在胸前,已经睡着了。暖黄的光笼罩着他,他的睡颜像个孩子。我会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想要替他关掉灯。手指触碰到那个冰冷的开关旋钮时,我总会停顿一下。那一刻,我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我身处他的光里,却感觉自己像个突兀的闯入者。这光是为他阅读而亮的,是为他的安眠而亮的,它的一切属性,亮度、色温、角度,都完美地契合着他的习惯。它不曾,也无需为我做出任何改变。

    关掉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我的眼睛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我摸索着回到自己那一半床上,身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声。寂静里,那盏台灯的影子,仿佛还立在黑暗中,一个清晰的、黑色的轮廓。

    它不仅仅是一盏灯了。它成了一个象征。象征着在这个我们共同构筑的家里,那些无处不在的、他的印记。他的书,他的唱片,他喜欢的深灰色窗帘,还有这盏他钟爱的、工业风的台灯。我的印记在哪里呢?或许在厨房那个我精心挑选的咖啡杯里,在阳台那几盆我悉心照料的花草上。但它们似乎都太轻了,太容易被忽略。而这盏灯,它那么沉,那么坚定地占据着房间里一个核心的位置,每晚都用它的光,无声地宣告着一种存在。

    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问他:“要是哪天我买一盏我喜欢的、特别少女心的台灯回来,放在我这边,你会不会觉得格格不入?”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伸手揽住我:“怎么会呢?家嘛,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的回答很得体,很宽容。可我却从这宽容里,品出了一丝异样。那感觉就像是,他是这个空间默认的主人,拥有着定义的权力,而我的加入,需要经过他的“许可”和“接纳”。那盏我幻想中的、带着小花的奶白色台灯,我最终也没有买。我害怕它真的出现在这个空间里,会显得那么怯生生、那么不协调,像一个走错了房间的客人。在它那柔和的光晕里,我看到的恐怕不是温馨,而是自己那点小心翼翼的、无法理直气壮的审美,在这个以他的偏好为基调的环境里,是多么的局促和尴尬。

    所以,那盏黑色的、关节可以扭动的台灯,依旧夜夜亮着。

    我依然会借着它的光,看他睡着的样子。我依然会在深夜为他关灯,然后在一片漆黑里,清晰地感知到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温柔的隔膜。这隔膜并不源于不爱,或许恰恰源于爱。因为爱,我们愿意接纳彼此的不同;也因为爱,我们有时会选择隐藏一部分自己,去成全对方世界里那一片完整的、不被破坏的月光。

    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那盏台灯会依旧沉默地立在床边。而我会走过它,开始新的一天。我们谁都不会提起关于一盏灯的心事。生活就是这样,大部分的真实感受,都像尘埃一样,飘落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物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只有自己知道拂去时,那弥漫在心里的,是什么滋味。

    那盏灯很好,为他提供了他需要的光亮和慰藉。只是,那光从未真正照到我身上,照进我心里那个,依旧渴望着一盏带着小花的、奶白色台灯的角落。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南港文典 » 内容均为网友投稿,不排除杜撰可能,仅可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