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真的，一开始谁不是奔着好好过日子去的呢？刚在一起那会儿，觉得对方连打嗝都是可爱的。他会记得我爱吃街角那家店的糖炒栗子，下班晚了总会带一包回来，捂在怀里，还是热乎的。我也会在他加班到深夜时，亮着一盏小灯，等他进门，给他煮一碗卧了荷包蛋的方便面。那时候，空气里都是甜的，说句话都带着笑音儿，觉得这辈子能这样，就足够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就像一锅慢慢加热的温水，我们就是锅里的那只青蛙，等感觉到烫，想要跳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四肢已经吵得僵硬了。
争吵的由头，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比如，就因为挤牙膏。我喜欢从尾巴开始，规规矩矩地往上挤，用完的牙膏管还是整整齐齐的。他呢，随手一捏，哪儿方便从哪儿来，牙膏管总是歪七扭八，肚子上鼓着一个大包。为这个，我说过他无数次。“你就不能好好挤吗？看着多难受。”一开始他还嬉皮笑脸：“哎呀，内容都一样，形式不重要嘛。”后来，他烦了，眉头一皱：“你能不能别总为这种破事儿唠叨我？累不累？”
就这一句“累不累”，把我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勾出来了。我怎么就唠叨了？我这不是为了这个家整洁好吗？怎么到头来还是我的错了？于是，一场关于牙膏的争论，迅速升级为“你根本不尊重我的劳动”、“你总是吹毛求疵”的人身攻击。最后，他以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告终，“砰”的一声，震得我心口直颤。而那个早晨，那管扭曲的牙膏，还孤零零地躺在洗手池边，像个丑陋的伤疤。
再比如，晚上吃什么。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随便”。我辛辛苦苦做了西红柿炒蛋和红烧排骨，他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今天没什么胃口。”我那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随便？我做了你又说没胃口？那你到底想吃什么？你能不能有点主见？”他觉得委屈，“我是真不饿，你做了我就吃几口，也没说不吃啊，你发这么大火干嘛？”
你看，我们好像总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频道上对话。我说东，他听成了西。我渴望的是理解和体贴，他接收到全是抱怨和指责。他想要的是清静和空间，我感觉到的全是冷漠和敷衍。
最伤人的一次，是上个月。
我妈生日，我提前好几天就跟他说了，那天早点下班，一起回我妈家吃饭。他当时盯着手机屏幕，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那天下午，我特意请了假，做了妈妈最爱吃的糕点，还给他发了信息提醒。结果，晚上六点半，我妈把菜热了第二遍了，他还没到。电话打过去，他那边背景音嘈杂，他压低了声音说：“哎呀，我忘了！有个临时的客户应酬，推不掉，你们先吃，别等我了！”
我握着电话，站在我妈家厨房的窗户边，看着楼下万家灯火，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不是生气，是那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你精心维护的东西，在别人那里，轻飘飘的一句“忘了”就打发了。那天晚上，我带着一肚子的火和委屈回到家，他正好也刚进门，一身酒气。
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我控诉他的不重视，不把我家人当回事。他辩解工作的无奈，说我不体谅他。我们声嘶力竭地喊着，把那些陈年老账都翻出来，什么上次我生日他送错口红色号，什么他答应一起去旅行却因为工作一再推迟……所有过往的失望，都变成了此刻攻击对方的武器。
吵到最激烈的时候，他红着眼睛吼我：“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还要看你的脸色！这个家还让不让人待了！”
我也崩溃了，哭着喊：“那你走啊！谁稀罕你回来！”
他真的转身就去收拾东西。那一刻，我的心像掉进了冰窟窿。看着他往行李箱里胡乱塞着衣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们不是相爱吗？不是说要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吗？
就在他拉着箱子要出门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我的脸贴在他冰凉的西服外套上，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你别走……我们别吵了……我害怕……”
他的身体僵住了，然后，我感觉到他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转过身，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们什么也没说，就在那片刚刚经历过硝烟的客厅里，抱着对方，像两个在暴风雨中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彼此。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继续争吵，也没有急着去分析谁对谁错。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他握着我的手，我的手很凉，他的手心是温热的。
我看着他眼角不知何时爬上的细纹，想起他前几天还说肩膀疼。他看着我哭肿的眼睛，叹了口气，用拇指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痕。我们好像都突然看清了，眼前这个被我们视为“敌人”的人，其实早已是自己生命里最亲密的一部分。我们不是在对抗彼此，我们是在对抗那种日渐平淡的生活带来的麻木，对抗沟通不畅带来的误解，对抗内心深处害怕失去对方的恐惧。
后来，我们试着改变。不是那种立竿见影的、翻天覆地的改变，而是一些微小的调整。
我再看到那管被捏得奇形怪状的牙膏，会试着深吸一口气，然后自己把它捋平，或者干脆给他买一个牙膏挤压器。他呢，在我唠叨的时候，会试着先放下手机，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完，哪怕只是简单回一句“我知道了”，而不是立刻反驳。
我们约定，再生气，也不提“离婚”和“分手”这两个词，不说攻击对方人格的话。最重要的是，我们约定，每个周末，至少抽出两个小时，放下所有事情，就我们两个人，出去散散步，或者看一部电影，像以前那样，只是待在一起。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可能还是会争吵，为孩子的教育，为父母的养老，为生活中无数新的烦恼。那条习惯的鸿沟，不会因为一两次谈心就完全填平。
但是，那天晚上在客厅里，那个绝望的拥抱和之后的泪水，像一道微光。它让我明白，我们所有的争吵，底层里藏着的，或许不是不爱，而是太爱，太害怕失去，所以用错了力气。
我们就像两只渴望温暖的刺猬，靠得太近，会扎伤对方；离得太远，又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现在，我们正在学习，如何小心翼翼地收起一些尖刺，找到一个既能相互依偎，又不会遍体鳞伤的距离。
这条路很难，走起来磕磕绊绊。但只要他还愿意在争吵后，给我倒一杯温水；只要我还愿意在他疲惫时，帮他揉揉肩膀；只要我们还都记得，那个最初让我们走到一起的、笨拙地爱着对方的自己——
我想，我们就能，也一定会，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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