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文典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到今天，我们已经结婚六年两个月零三天了，而他那个道晚安的习惯，像长在了他的生物钟里一样，一天都没断过。
还记得刚住一起那阵儿，我俩作息不太一样。我习惯早睡，他有时还得在书房加会儿班。我躺下后，总能听见他在隔壁敲键盘的细碎声响。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卧室门会“咔哒”一声被轻轻推开。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坐到床边，俯下身，在我额头或脸颊上印下一个带着室外微凉气息的吻，然后在我耳边用气声说：“晚安，老婆。”
那声音又轻又柔，像羽毛拂过。有时我实在太困，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翻个身继续睡。有时清醒些，会回他一句“晚安，你也早点睡”。无论我有没有回应，这个流程他都一丝不苟地完成，然后再轻手轻脚地出去，带上门。
后来，他出差了。那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分离，隔着上千公里。那天晚上，我正对着空了一半的床有点不习惯，手机屏幕就亮了。是他发来的微信，简简单单两个字：“晚安。”后面跟着一个他所在城市的定位。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瞬间被填满了。原来，即使人不在一起，“晚安”也从未缺席。从那以后，无论是他出差在外，还是我回娘家小住，这句“晚安”总会跨越山海，准时抵达。有时是文字，有时是一段几秒钟的语音。在语音里，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或者背景里火车站、机场的广播声。但那一句“晚安”，永远清晰而温柔。
怀孕后期，我身子重，睡眠变得极差，夜里常常辗转反侧。他结束工作躺下时，我往往还醒着。他不再只是简单地说一句晚安，而是会侧过身，用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我隆起的肚子上，低声说：“晚安，我的大宝贝。晚安，我的小宝贝。”那一刻，身体的所有不适和焦躁，仿佛都被他那双大手和温柔的话语抚平了。在黑夜里，我感觉我们三个人，被一种无比安定的温暖紧紧包裹着。
孩子出生后，生活彻底变了样。我们被婴儿的哭闹、换不完的尿布和碎片化的睡眠折腾得筋疲力尽。常常是，我俩一个在哄哭闹的孩子，一个在手忙脚乱地冲奶粉，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恍惚地想，今天大概不会有“晚安”了吧？生活都已狼狈至此，谁还会在意这么一句形式主义的话呢？
但每一次，在我终于把孩子哄睡，自己也几乎要跟着昏睡过去时，手机总会亮起，或者他会从身后抱住我，用沙哑疲惫到极点的声音，含混地说：“辛苦了，晚安。”
没有一天例外。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都累成那样了，怎么还记得这事儿？”
他当时正抱着哭闹的儿子在客厅里转圈，眼皮都在打架，听到我的话，他停下来，有点茫然地想了想，然后说：“啊？没想过，就是习惯了。不说一句，总觉得今天有件事没做完，睡不踏实。”
这个答案，真是一点都不浪漫。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甜言蜜语，就是一句“习惯了”，“睡不踏实”。可我却觉得，这是我所听过关于“坚持”最动人的解释。它早已不是热恋时的激情，也不是刻意维持的仪式，而是变成了像呼吸、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然的生命本能。
前几天，我们因为一点小事闹了别扭。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就是生活里鸡毛蒜皮的摩擦，但那天晚上，我们都背对着背，谁也没理谁。我心里憋着气，想着今天这“晚安”总该断了吧。时间过了十一点，我听见身后没动静，以为他早就睡着了，心里莫名地一阵委屈和失落。
正当我偷偷抹眼泪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他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然后，一只手臂伸过来，有些笨拙地搭在我身上，接着，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点试探和妥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晚安。”
就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话。我的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所有的委屈和怒气，在这一声“晚安”里，瞬间冰消雪融。我转过身，钻到他怀里，也回了他一句：“晚安。”
你看，就是这么神奇。它成了我们之间最低成本的沟通，是道歉，是和解，是“我还爱着你”的潜台词。它像黑夜里一座小小的灯塔，无论我们白天在生活的洋流里漂出去多远，到了这个时刻，总能循着这束微光，找到回彼此身边的航向。
六年，两千两百多个日夜。这句“晚安”陪我们度过了新婚的甜蜜，度过了异地的思念，度过了孕育新生命的忐忑与喜悦，也度过了一地鸡毛的琐碎和争吵。它从最初恋爱时的一句甜言蜜语，变成了如今融进我们血脉和日常里的、最坚实也最温柔的陪伴。
现在，我早已不再担心这句话某天会消失。因为我知道，它已经成了我们婚姻的一部分，像空气一样自然，也像空气一样重要。它平凡到不值一提，却又珍贵得无可替代。
夜又深了。我刚把踢被子的小家伙盖好，手机屏幕适时地亮了起来。还是那两个字，像一颗被擦亮的星星，安静地落在枕边。
我知道，今夜，又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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